静静的尤溪

静静的沈溪

溪叫沈溪,傍水而建的小城就叫沈城。静静的沈溪是闽江的源流,流淌千古,润泽一方。南宋时期的著名学者朱熹朱子朱文公,就诞生在沈溪养育了的沈城。

大约真是受够了“宋儒以理杀人”的蛊惑,我对朱子少有好感。

沈城早在许多年前就树起了朱子的塑像。沈城的朱子塑像高大庄严,又不乏飘逸之美。手握卷轴的朱文公襟飘带舞,微微地俯首,深情地注视着脚下来来往往的众生。但这颇具艺术水平的传神雕塑却不能激起我的共鸣,每次见到他,总是生出一种诸如鲁迅先生对雷锋塔的憎恨来。

流经了沈城的沈溪水,水流舒缓而坚定地向前,罕闻水声。

沈城有许多关于朱子的遗迹。比如半亩方塘,南山书院,据说那还留着两株朱子手植的樟树,只是这些地方,我亦不曾来过。

倒是那灌满了传说的金鱼井,我却到过一回,并不见佳。传说能在井中看见金鱼者,必登科及第,这样的传说使我初到金鱼井时不免往里多看几眼。除了仄仄的井阶与青色的石板,与那一泓清水,其实并不能见到什么金鱼的。

我不是圣人,更没有机会登科及第了,想必真的是不能见到金鱼的。但朱子应该是见过的,家乡的传说中,朱子就见过井里摇头摆尾,逍遥嬉戏的金鱼,说的人往往说得眉飞色舞,极是传神,能把井里的金鱼形容得惟妙惟肖,倒如自己亲见了一般。

这样的传说听得多了,我便不屑于人们对朱子的迷信,对朱子反倒生出了一些隔膜来。

在我原来的印象里,朱子给家乡人留下的就是那已经成了风俗的摆横桌的特权。说是特权,其实我也没有细加考证,只听说这是皇帝的嘉许。要在其他的地方,逢着大场面时,诸如红白喜事祭祖迎宾办酒席,是不可这样摆放桌子的。

在朱子故里,摆横桌的风俗远比朱子思想更广为人知为人重视。在儒学礼法日渐式微的今天,真不知道这是一个幸事,还是一件让人觉得悲哀的事。这种等级森严的摆桌习俗实在令人恐怖。

横桌的上首为大为尊,下首次之,唯有左右两角,是专供主家陪酒侍候的人坐着,这时的人们往往都正襟正色的,劝菜敬酒,毕恭毕敬。只是这尊严并不能带来什么益处,且十分让人讨嫌。曾经有一回,到外乡去赴宴,我依了家乡的风俗自选了边上的角落坐了,不曾想此地竟有些不同,是边上角为大为尊的,结果弄得满桌的人都要先向我敬酒,举箸拎杯,唯我是瞻,出了一个大大的洋相。而真正的大者尊者,大约只能在一边上暗笑我的妄自尊大了。自然,私下又难免对朱子的一番牢骚。

现在想来,这是怪不得 朱文公的。我们看重的往往都是先人的名望,重其表象,流于形式,甚至上线上纲,而不愿继承先人精神精华。各地对于名人出生地的冠名权争夺,就透着功利与浅薄。一步步的将传统与现代隔裂开来,再伟大的先贤也只是一种摆设,一个招商道具而已。

我后来明白,对先贤朱子这种似有似无的隔阂,其实是对于传统的无知与叛逆,已经陷入了一种人云亦云的境地。

比如早年听人说孔子是中国最大的酱缸蛆(当然现在还是有人这么说),那时还年少的我,就曾经义愤地大骂过这个孔老二,讥笑他因为不知道豆腐的来历而拒绝食用豆腐的迂腐。那时是全然不懂这样的迂腐里边其实也包含着求知探索的执著。诚然,那时也是全然不知道一些人对于传统的居心叵测。好在,我现在已经不这么做了,甚至在写这文章的时候,也是怀着极为恭敬的心情。

沈溪流域的落差并不大,水流平缓,虽然少有波澜壮阔的气势,以震慑人心。却以一种不绝如缕的深情,滋润着两岸生灵。母亲河天恩浩荡,静静的沈溪默默地滋润着两岸生灵以及千载不灭的人文精神。

朱熹,字元晦,号晦庵,谥文公。这位小名沈郎的学子是南宋时期的理学大师,闽学(朱子学)创始人。他“考察事物的客观规律,寻求知识的修养品格”,集孔孟学说,南宋理学之大成,提出了“格物致知”的理论。其学说博大精深,成为宋以后正统的哲学思想,被奉为儒学正宗。

朱子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著述讲学,留下了许多著作。不过,令人惭愧的是,除了一本《朱子家训》,我几乎没有见到过朱子其他的著述。这与我长期以来对朱子的腹诽不无关系,也要归功于现代文化精英对传统“流毒”的扫荡。

比如孔子朱子这些先人,他们是极不愿意轻易放过的,只要他们高兴,就随时可以把他们从棺材里拎出来,痛骂一番,鞭尸几下,是绝不肯让他们在黄泉底下安生的。也许他们觉得,鞭抽这些经典古尸风险最小,即便不能借此飞黄腾达,总还可以有望借此臭名昭著。而我也一向甘为所惑,所以不懂得重视博物馆里的精义,更不肯恭维馆藏的精义对于人世的教化,甚至于嗤之以鼻。

何况,我还从一些书上知道朱子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反人性罪恶。好在现在,我总算知道了朱子的原话,“存天理,遏人欲”。这样的结果使我对朱子怀着深深愧疚。同时,不免要憎恨一些人的可恶,一字之差,失之千里,改“遏”为“灭”,立马就把朱子请上了反人性的极端前台,供千夫所指。这种别有用心的改变其实是最令人恐怖的千古文字狱,倘若上当的人一日不清醒,朱子在其心里也就一日不得翻身,永远也要担当着反人性的恶名。

滋润着一方水土的沈溪,水流平缓,从容坦然,母亲河的大度消磨着历史的霜剑风刀。

朱子有言,“平生所学,唯正心诚意”。但一介书生对世人的理学教化并不为世人所理解,朱子学说在当时即被诬为伪学。“庆元党祸”时,更有广大的朱门学子受牵连。有一段时间,这个老夫子也不得不躲在中仙的龙门洞里避祸去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朱子为学的怡然与自得,谁曾想过这样超然的心境里,竟还承受着伪学罪名的沉重压抑?“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这是何等的洒脱与自信?谁又曾想过,这样潇洒倜傥的神态下,竟然还隐藏着党祸的烦忧?抛开朱子学说的是非功过,这样的学习心态就堪为万世师表,足以让人千载景仰。

“古来圣贤皆寂寞”,静静的沈溪,流淌了千年。

在这个张扬个性的时代里,曾经响彻沈溪河畔的朱子书声,曾经回荡在中华大地近千年的理学之声,似乎已经湮灭无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儒学与传统怎样扼杀人性的声讨。贤者逝已,朱子无言,伴着无言朱子的还是那条清澈的沈溪。

前些日子,经过沈城时,看到了创建朱子文化名城的号召,懒懒散散地坐在车上的我突然想起,当先哲遭遇了诬蔑与冷遇的时候,产生贤哲的土壤同时也被铲除殆尽。摒弃了朱子精神,名城也只是一个打着文化招牌的功利的躯壳,因此沈溪只依旧是沈溪,沈城也依然是沈城,并没有因为诞生了朱子而与众不同。

只是沈城的朱子像还日夜矗立在广场之中,朱子像的对面是一个超现代的迪巴,强劲疯狂的现代音乐震耳欲聋。“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我隐隐觉得朱子深情注视着众生的的眼神,竟也透着些许无奈,些许悲凉。

庆元六年三月,朱子卒于福建建阳考亭家中,享年七十一岁。沈水溪畔,已然听不到沈郎的朗朗书声。

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静静的沈溪水依旧百折不回地向前流淌,汇入闽江,直奔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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