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简说】

1930年，梅兰芳剧团赴美访问演出获得成功，并在当时的美国激起了一股“梅兰芳热”。而梅兰芳的这次赴美演出，不但让世界感受到了中国京剧艺术的独特魅力，同时也提升了他在国际舞台上的地位。在纪念梅兰芳先生逝世57周年之际，本篇特此展示了他写给胡适先生的这封书信手迹。本文不仅透露了胡适、梅兰芳二人之间的那一份“旧人情”，还展露了一段中国知识分子精英襄助古典戏曲大师走向国际舞台的“新剧情”。

▲梅兰芳致胡适书信手迹（1930年1月梅兰芳赴美演出前）

适之先生左右：

前日晤聆大教，钦感无量。澜新排之太真外传，不久即将出演。剧中情节拟用英、日文字分别译出，俾外人易于了解。兹奉上简单说明，拜求先生设法饬译，早日赐下，以便付刊。琐渎悚惶。此颂

大安。

梅澜拜启一

鲁迅讥讽胡适：拜倒于

《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

在“新文化运动”早期，胡适与鲁迅对中国传统戏剧的观点比较一致，都认为这“中国旧戏”应当同“中国旧文学”一样，加以彻底革新。他们都推崇西方话剧的表演形式与思想内涵。

一百年前，1918年6月出版的《新青年》“易卜生专号”（第四卷第六号），充分表达了胡适等对以易卜生为代表的西方话剧体系的推崇与倡导，更进一步将所谓“中国旧戏”推向了时代的对立面。

然而，十年后，胡适似乎又与这一初衷背道而驰，转而特别支持“中国旧戏”。这一戏剧性的转变，当然招致了鲁迅的讥讽。正如鲁迅在《〈奔流〉编校后记(三)》中所说：“恰如Ibsen（易卜生）名成身退，向大众伸出和睦的手来一样，先前那欣赏Ibsen之流的剧本《终身大事》的英年，也多拜倒于《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了。”

▲ 梅兰芳的天女散花造型

显然，鲁迅所谓“拜倒于《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了”的胡适，是指胡适爱看“旧戏”了，也支持梅兰芳的“旧戏改良”了。的确很难想象，写出过《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的胡适，会倾倒于中国古典戏剧的舞台下，尤其是梅兰芳的“石榴裙”下。对鲁迅而言，岂止是很难想象，简直无法接受，出离愤怒。

鲁迅当时批评梅兰芳的主要有三点：一是“男人扮女人”；二是被士大夫“篡改”，“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 ；三是“为艺术而艺术”，是“第三种人”，对于这种“罩上玻璃罩的第三种人”，胡适竟要“拜倒”，鲁迅当然不能接受。更有研究者据此指出，鲁迅与胡适最终分道扬镳，正是因为在是否支持梅兰芳这一问题上出现了根本分歧。从此，“新文化运动”才开始向相反的两翼发展，一翼向左，成为革命文艺；一翼向右，成为自由主义。二

《胡适日记》中的梅兰芳

勿需多言，以梅兰芳为焦点，鲁迅与胡适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的种种观念之争，注定是要成为思想史上的一桩“学案”的。那么，胡适与梅兰芳的交往，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二人保持着一种怎样人际关系呢？

▲ 胡适（1929年）

其实，从胡适知道梅兰芳之名开始，就并没有把他看作是那种顽固守旧的“中国旧戏”的化身；况且梅兰芳改良京剧的举措与成果举世皆知，胡适本人也深表赞赏。胡适没有把梅兰芳作为“戏剧进化史”的古老标本来研究，而是颇有些友好往来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不算亲密，也至少可算作友朋之列。

《胡适日记》中提到“梅兰芳”的有四处：一是“1928年12月16日，梅兰芳来谈，三年不见他，稍见老了”。二是“1930年7月25日，梅兰芳先生来谈在美洲的情形，并谈到欧洲去的计划。我劝他请张彭春先生顺路往欧洲走一趟，作一个通盘计划，然后决定”。三是“ 1930年8月24日，见着吴经熊，他新从哈佛回来，说，美国只知道中国有三个人，蒋介石，宋子文，胡适之是也。我笑道，‘还有一个，梅兰芳’”。四是“1930年10月13日，下午见客，顾养吾、陈百年、梅兰芳、冯芝生、王家松”。除此之外，还有一篇用英文写成的《梅兰芳和中国戏剧》。这篇文章的出炉，不但见证着胡适与梅兰芳的交谊，也是对其十年前的“中国戏剧改良论”的某种微妙修正。三

梅兰芳信札：

“旧人情”+“新剧情”

原来，从1929年秋开始，梅兰芳为了准备赴美演出，曾多次造访胡适，专程向他讨教有关赴美演出事宜。对于如何征服美国观众，他心里没底，请求胡适为他选戏目，在内容旨趣、艺术风格上为他做指导。据《胡适之晚年谈话录》记载：“当年梅兰芳要到美国表演之前，他每晚很卖力气的唱两出戏，招待我们几个人去听，给他选戏。那时一连看了好多夜。梅兰芳卸装之后，很谦虚，也很可爱。”出国前，梅兰芳打算新排《太真外传》并试演，试演的首批观众之一，就有胡适。不仅如此，梅兰芳还曾致信，请求胡适出面，将《太真外传》的剧中情节用英、日语翻译出来，以备国外观众了解剧情之需。

▲ 梅兰芳的《太真外传》剧照

本文开篇提到的这封梅兰芳致胡适书信手迹，不但透露了胡、梅二人之间的那一份“旧人情”，还展露了一段中国知识分子精英襄助古典戏曲大师走向国际舞台的“新剧情”。

此信没有落款时间，无从知晓梅兰芳写信的确切时间。据信文内容与相关史料比照，此信写于1930年1月梅兰芳赴美国演出之前，极可能写于1929年间，确是无疑的。

须知，1926年，由胡适、张伯苓、梅贻琦、杜威等几位中美学者共同发起的“华美协进社”在美成立。这是一个以促进中美文化交流为主旨的非营利性团体，成立后的首件大事，就是邀请梅兰芳访美。

“华美协进社”之所以邀梅赴美，乃是希望能够通过演出既有艺术独特魅力，也有文化交流意义的中国戏剧，改变许多美国人对中国文化根深蒂固的传统偏见。然而，梅兰芳本人对赴美演出，却顾虑重重，颇感压力。当时虽已曾有过日本演出的海外交流经历，梅兰芳对如何征服美国观众，如何置身美国舞台，并没有十足把握。为消除梅兰芳的顾虑与压力，全力推进此次赴美演出的国际影响力，胡适当仁不让，与齐如山、林语堂等一道，为之打造了一套国际文化交流“护照”。

▲ 赴美演出的英文版宣传手册中的梅兰芳照片

这一套特殊的“护照”，乃是随梅兰芳赴美演出而特别编印的英文版宣传手册。其中，在Mei Lan-Fang and Chinese Theatre这本小册子中，梅兰芳所有赴美演出剧目及剧情均有了英文译本。至于另一册英文版The Pacific Coast Tour of Mei Lan-Fang，是在美国旧金山特别印制的，封面设计和Mei Lan-Fang and Chinese Theatre相仿，封面上的书名为Mei Lan-Fang:Chinese Drama，与前者显然属于“套装”。其内容不再是梅氏的剧照展示与剧情简介，而是一册评述梅氏戏剧艺术的英文专集，内收多篇评介京剧和梅氏生平及艺术表演的文章，为首一篇正是胡适所撰《梅兰芳和中国戏剧》(Mei Lanfang and The Chinese Drama)。

▲《梅兰芳太平洋沿岸演出》英文版

在这篇文章中，胡适盛赞梅兰芳是“是一位受过中国旧剧最彻底训练的艺术家。在他众多的剧目中，戏剧研究者发现前三四个世纪的中国戏剧史由一种非凡的艺术才能给呈现在面前，连那些最严厉的、持非正统观的评论家也对这种艺术才能赞叹不已而心悦诚服”。更将传统剧目《思凡》的梅氏演绎，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艺术相提并论，为之强调说，“《思凡》一剧从头到尾是一出独唱剧，剧本读起来就像罗伯特・布朗宁描述的一位中世纪僧侣画家在寺院斗室里的心理活动那首戏剧性诗篇”。在包括胡适、齐如山等人的评论文章之后，该专集末尾还附录了梅兰芳首次访美演出美方赞助人名单，其中胡适的老师杜威就赫然在列。这一切都在表明，胡适对梅兰芳赴美演出不但予以了支持与帮助，而且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与关注。

▲《良友》画报第44期报道梅兰芳赴美演出四

胡适激赞梅兰芳改良旧戏

虽然胡适的这篇文章对“中国旧戏”及其相关概念依然还有所提及，但对这些概念的批判力度与厌弃态度已明显有所收敛，甚至于还带着某种好感与亲切感，将其纳入世界戏剧史领域，予以了褒赏性质的比较研究。这一切，恐怕都与梅兰芳改良旧戏有着微妙的关联。胡适在文章开篇即写道：

“在历史上，中国戏剧的成长是受束缚的，它至今还没有摆脱那种跟乐曲、歌舞和杂技的传统联系，尚未形成一种说话自然、表演自发的戏剧。这都是无法也无须否认的。然而，这种在成长中受传统束缚的事实，倒会使戏剧史研究者对中国戏剧更加感到兴趣，因为当今世界上，哪里也看不到，今日中国舞台上那样生动的展现——戏剧艺术缓慢进化过程中所留存下来的那些废除不了的遗迹。你会在那里看到种种历史上的遗形物，都以完美的艺术形式给保存并贯彻了下来。你会发现华丽的净角脸谱犹如面具，舞蹈具有传统的常规惯例的节奏，战斗场面出现杂技，几乎每出戏都有独白，伊丽莎白时代和前伊丽莎白时代舞台上那类象征性布景也由道具管理员安排得十分得当。”

正是在梅兰芳的戏剧中，胡适发现“当今世界上，哪里也看不到，今日中国舞台上那样生动的展现——戏剧艺术缓慢进化过程中所留存下来的那些废除不了的遗迹”；他“看到种种历史上的遗形物，都以完美的艺术形式给保存并贯彻了下来”。换句话说，经过梅兰芳改良的京剧，在胡适眼中，已经是中国旧戏的最高峰。虽然中国旧戏的种种束缚仍然存在，但梅兰芳的改良也属难能可贵，不但不能苛刻责难，还理应为之赞叹。五

梅兰芳载誉归来，

胡适赴会欢迎加演说

1930年上半年，梅兰芳在美国纽约、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夏威夷等城市共演出70多场，受到各地的盛大欢迎和热情接待，获得了极大成功。7月20日，梅兰芳赴美巡演顺利结束。载誉归来之际，胡适又在上海亲自参加了各界人士盛大的欢迎会，并发表欢迎演说。7月29日，北平《世界日报》对此次欢迎会的盛况有过详细报道。

▲《世界日报》（1930年7月29日）

由此篇报道可知，梅兰芳赴美、返国前后，胡适都是其座上宾，而且彼此间亦是极其友好、相互赞赏的。二人这种虽无深交，却互敬友好的交谊，在1930年前后，是不乏相关史料印证的。从胡适的讲话中亦可知，即使在美国演出期间，二人仍有通讯联络。虽然在此之后，二人并未保持高频度的交往，但从胡适晚年还在忆述中有所提及来看，胡适与梅兰芳的交谊，也可谓是君子之交，持续终生了。本文为原创作品，版权归【信简】所有，如有转载请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