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 尚杰
作为一个学者,与同龄人比较,我起步较早,出徒较晚。我是文革结束后第一批大学生,“七七级”,它几乎成了一个政治术语,对于这三个字,亲历者,一说就明白。但直到1991年我才决定考博士,39岁得到学位。我不是不用功,很用功的,84到87年,我几乎寻遍了国内能找到的胡塞尔著作的英译本,但觉得做学问不一定非得读博士,这是当时的想法,今天看来,你没个博士头衔,学术体制真的不接纳你。
80年代的哲学所,是国内学人向往的地方,到我博士毕业时,可以说“风韵犹存”,但我决心留所,看重的并不是它的丰韵,而是它在世界上几乎独一无二的科研体制,它非常适合这样的学人:
首先是懒,就是对读书写作之外的一切事情,都无所谓,主要就是不怕穷,90年代流行一个民谣,笑话社科院的穷酸:“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看是社科院的。”没钱?没房子?没事!有自由时间书看就成!自由时间,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奢侈的事情吗?和天天上班的比,甚至和高校老师比,我们那班等于没上过。写自己的书,又不上课,还分房子开工资,稿费还自己的。政府养着这批“自由撰稿人”,我挺知足的。我说的懒,还包括不爱开会,不爱给学生上课,甚至不爱接触人,最好就一个人默默的待着,谁也别来打扰。还包括那种不太善于处理人事关系的人、不愿意做官的人,当然这里指学官。
其次得勤快,也就是不但对自己的学问能力有最起码的自信,还有能力自我筹划,然后坚决贯彻执行。在哲学所做科研,非常适用萨特的一句名言:“存在先于本质”——你将来是怎样的人,取决于你自己现在的选择。这话倒是好说,但当今社会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为什么?因为伟大的马克思17岁就看明白了,他说,人不能自主地选择自己的职业,人在社会上的命运在我们能决定它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但这个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不能管到一切场合和一切人,我指的还是哲学所,如果决定在这里长期工作,真的能做到活出自己,前提是知道自己喜欢干什么、自己能干什么,而且自己正在干,干自己喜欢干的事还用得着别人督促吗?记得鲁迅好像说过,天才可遇不可求,但一个人在一件事情上花费十年功夫,可以成为一个专家了。况且在哲学所几十年乃至一辈子呢?这几乎是肯定的结果,但前提是你得真心喜欢做。
哲学所特适合喜欢独处的人,这事确实有点奢侈,值得单说。我们中国人有自己的国情,学者也逃不掉,特别重要的,那就是处理好和别人的关系,所谓有人情味,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它会淘汰一些天生不懂中国国情的人,我甚至称它为“心理国情”,老百姓说:“你这人真不会来事”,就指这样的人。说话直,还有点骄傲之心,把别人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这在社会上是非常难混的,如果你是这样的知识分子,我建议你来哲学所。哲学所有一个好传统,我这里真的不是做广告,那就是相比社会,得罪哲学所的领导的后果不严重,所长也好,书记也好,必须自律,为什么?因为哲学所的老传统,哲学所和中国科学院年龄一样,这个传统就是多少代所长和书记,他们本人也是知识分子,斯文就像书香门第一样,可遗传的。说白了,就是只要你把学问做好就行了,大家彼此都是这样的人,人事关系就好处,除了学问本身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在乎的事情。
当然,还有一些,但主要就是以上三条。据我所知,很多哲学所退休的老同志,已经没有科研任务了,但每天还在做学问。为什么?这个就是生命,是当成事业,而不是一个职业,这种神圣感,非常令人感慨,也令其他职业的人羡慕。这个不需要督促,完全是自觉自愿的,根本就不是为了钱,也不为了名,只在乎活出了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它是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自觉地抓紧时间,其中的精神,是哲学所非常宝贵的财富。
哲学所以上的科研状况,我们可以这样联想:一个人长期读写专业书、独处、甚至“不食人间烟火”,会导致“脱离实际”的情形,但我是在褒义上理解这个“脱离实际”,也就是书生气,认死理。由于和高校教师相比,在哲学所工作基本上没有给学生讲课的任务,这也间接影响了个人写的专业论著,更具有个人风格。长期独处会潜移默化地滋生更为纯粹的想象力,甚至是某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这些细微之处,不长期亲历者,是很难体会的。
哲学所以上的科研状况,还可以解释,为什么这里的知识分子特别关心政治。毛泽东在文革时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这是一种号召。我说的关心,是根本不用号召。为什么呢?这似乎有点自相矛盾,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喜欢独处吗?是的,正是因为这样,才越是只认真理,那么就会觉得社会生活与书里写的差别太大,值得批判,从中养成了一种抽象的正义感和以自己的文章改变社会的冲动。也就是说,这种社会批判精神完全是自发的。
在以上的意义上,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我在悼念哲学所梁存秀先生的文章中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介书生,除了自己的理解力,我们一无所有。”我这里补充一句,有了对真理的理解,我们就拥有了一切。哲学所很适合我,因为在这里我有充裕的自由书写自己的理解力,只要有能力想到,不存在不让说的问题,因为西方哲学是研究being的,别人读不懂反而是一件好事情。
作者简介>>
尚杰辽宁沈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主任,生于1955年,曾经历4年“下乡知识青年”生活,文革结束高考恢复,1977年考入辽宁大学哲学系,从本科念到研究生,随后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念博士,毕业后留在哲学所做研究工作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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