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老子如何如何

“六月六日断肠时”,《中国时报》第三版开辟了“名人追踪”专栏,第一篇就是王健壮、金惟纯两位小老弟对李敖的专访。专访前面有编者按语,说尽管时光使人类健忘,“但是有一些人与事,不论你是多么的健忘,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时间久了,他们安在?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些什么?”小老弟们要追踪这个答案。

很显然的,“名人”需要这样“追踪”,其为名也,也就可想而知。当年嘛,不能不说轰动一时;现在嘛,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用老广的话来说, 这叫“过气老倌”。

没人愿做过气老倌,人宁愿不做名人,也不要过气,聪明的小老弟们一眼就看到这点,所以,从第三篇专访里,就把“名人追踪”改成“人物追踪”,减少一点对名人的刺激。

14号的报上,访问的是廖文毅,由朱泓霖执笔。当记者问到“六十六年(1977)黄蔴竞选云林县长败北那一段”,廖文毅“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我认识黄蔴,他和廖祯祥的选战的确相当激烈。’”朱泓霖听了,有这样的感慨:“其实,黄蔴的对手是林恒生,而非廖祯祥,如果廖博士对政治真有一股狂热,又何至于把黄蔴的对手张冠李戴?”

如果廖文毅的答话不是口误,倒引起我另一种想法,就是,上了年纪的人,当他回想过去的历史,竟然“张冠李戴”,到底是不是一个纯粹记忆上的问题?

我认为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十六年前,我在开国文献会打工,每月挣一千元。有一天,文献会重金买到中国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原始文件,是当时秘密会议成立的签名册,上面有宋教仁等人的签名。文献会主持人很高兴,拿去请于右任题字。于右任一看,签名册中没他的名字,很不开心,他说他记得明明参加了革命,怎么没有他?主持人回来,找到我,请我仔细考证考证,到底是历史错了,还是于右任错了。我仔细考证后,结论如下:那一次,于右任没参加。为了使于右任没话说,我列举出每一项证据,证明他老先生真的没参加,是他乱盖,不是我乱盖。我不知道最后主持人怎么回话的,我只知道于右任“为之不寐者数日”。我真抱歉以我的学问,实在找不出他参加的历史,这种抱歉持续了几天,直到我被文献会扫地出门,我才停止了抱歉。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于右任墓草久宿,我也垂垂将老,我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他参加的新史料,那时候,再走过敦化南路仁爱路圆环,我会尊敬的看他一眼。

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自我涉入”(ego-involvement)。自我涉入是两岁以后的小孩子,开始用“我”的观念,来形容他的“财产”;爸爸、妈妈、围兜、奶嘴、娃娃、小熊……全部包括在内,这时候的小孩子,慢慢开始知道“我”和别的人、别的东西不一样。在这时候以前,这种分野就不清楚。在这以前,小孩子说到自己的时候,他不但不知有“我”,并且常常把“我”当成第三人,小孩子会说:“宝宝吃”、“宝宝要”、“宝宝抱抱”,而不会用“我”。从这点看来,人类真是天纵英明,哲学家宣传了一辈子的忘我无我,区区两岁的小毛头,就早已做到。

小孩子随着年纪愈大,自我涉入的面积也就愈大,他成了年,无所不涉,无孔不入,从同行到教堂、从政党到狮子会,他都要插一脚。他握手、寒暄、迎来、送往、胁肩、谄笑,变成了名人。一变成名人,就变得无所不在,什么地方都要有他,没他,他就不自在。

糟糕的是,名人会老;一老,就喜欢想当年;一想当年,就常常想出纰漏,在被“追踪”的时候,就要张冠李戴。

北洋时代的国务总理许世英,九十一岁死在台湾,他死前的回忆,和于右任一样,已经真伪杂糅。他老得已经没法好好回忆,他把清朝末年的许多史事、掌故、传说,都纠缠到自己头上,自己变得无事不管、无所不在,在回忆录里,成了大笑话。

许世英这种自我膨胀,问题关键不在“记忆”方面。记忆上出毛病,会呈现全部的或部分的“遗忘”(amnesia),甚至“回忆力特强”(hypermnesia),但不是大量的张冠李戴。一个人大量出现张冠李戴,是一种“妄想”的毛病。

妄想有好多种,有“迫害的妄想”,老怀疑别人在整他;有“受制的妄想”,老感到别人遥控他;有“罪恶的妄想”,老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有“关联的妄想”,老觉得别人在指着和尚骂他秃。这些妄想以外,还有一种奇怪的妄想,叫做“夸大的妄想”或“光荣的妄想”(delusion of grandeur),犯这种毛病的人,常常说他是救主、是大明星、是国王、是辜振甫的表弟、是林青霞的表哥。这种人,年轻的都住在精神病院里,年老的都做了自我陶醉型传记杂志的作者兼订户。看了他们笔下的丰功伟业,你会奇怪:如果他们那样行,大陆怎么还会丢?

哲学家罗素碰到一个人,这个人说他喜欢哲学,请罗素介绍几本大作看看,罗素照办了。第二天,这个人跑去告诉罗素,说他只看了一本,一本中只看懂了一句,一句还写错了。罗素问他哪一句,他指出“凯撒已死”一句。罗素问他怎么错了,他突然大暍一声:“我就是凯撒!”

当然,这位凯撒先生是比较严重一点的特例,但降格以求,不做凯撒而做“当年老子如何如何”的老子的,却大有人在。小老弟们若“追踪”到这流人物,听他“白头宫女谈天宝,古董山人说晚明”的时候,可得当心。因为在“当年老子如何如何”的口沫里,“如何如何”的,可能并不是这位“老子”。

半个世纪前,革命元勋章太炎为《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写序,他愤怒于“知当时实事者已少,夸诞之士乃欲一切笼为己有”,这种现象,其实又何代无之?我们已看到有人把“云南起义”的功劳一手代劳、把“五四运动”的现场一脚插进、把《独立评论》的揭封一口独吞……我们看到这么多“自我涉入”的“夸诞之士”,从历史真相上,我们很难原谅他们;但从老人健康学上,我们倒不妨哈哈一笑。

读过法国文学家都德《柏林之围》的,都会想到:那拿破仑部下的过气军官朱屋大佐,他在垂暮之年,整天幻想自己的胜利:“大……捷!大……捷!”“七日之内,可抵柏林矣!”最后得知真相,被围的不是柏林而是巴黎,他无法适应了,他全身戎装,四肢颤动,绝望地死在面朝凯旋门的窗台上;读过中国全祖望《节愍赵先生传纠谬》的,也会同样想到:那明末志士赵先生,也以垂暮之年,整天幻想敌人的失败,他被学生藏在深山里,每次听到胜利的假消息,才肯吃饭。拖了半年,谎话光了,最后得知真相,他无法适应了,“大恸,踣地,更不进食。……奄忽而逝!”这些故事,告诉我们,靠“夸大的妄想”、“光荣的妄想”长寿的人,他们有权利自我陶醉。

真的,他们有权利自我陶醉。英国国王乔治第四,在老糊涂了的时候,硬说他参加过滑铁卢之战,打败过拿破仑。哈哈一笑吧,何必认真呢?

于右任最喜欢写的两句诗是:

不信青春唤不回,

不容青史尽成灰。

笔下龙蛇飞舞,可惜不是真的。事实上,成灰的,是青春不是青史,青史有李敖在,是可以唤回的。所以,读者老爷不妨注意:“宝宝看书书”的时候,只要看李敖的大作,便不会上当。至于别的——唉,不看也罢!

1979年6月17日

《中国时报》1979年7月2日

本文节选自《李敖文存》李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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