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执着于文字的美与趣

作家小传: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文化随笔《小山河》《绘色》等。

有人说葛亮有颗“老灵魂”。说法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来自他这几年最负盛名的小说《朱雀》和《北鸢》:年轻作家难得有这般耐心和笔性,打磨古典词句,细细摹状旧时人情风物,打捞湮没在民国烟尘中的古都往事。见到葛亮,提及此,他笑言:“那你接触我,觉得怎样?”似乎又难一言以蔽之,眼前的他分明入时、敏锐,言谈举止颇有西方风范和都市气息。葛亮点头说,对呀,一个人是一个综合体,一个作家也有不同的面相,一方面在观念里接受传统的滋养,另一方面生活在现代城市里,有对当下的挖掘。

最新的小说集《问米》出来,就有记者问葛亮,是否要“转型”。人们印象中的葛亮是《北鸢》里的葛亮、“老灵魂”的葛亮,《问米》里一系列小说背后的葛亮却面目多端,突破了古典的范式,时而惊悚,时而悬疑,时而诡谲,时而绮丽。葛亮说,其实这些小说在写作时间跨度上和《北鸢》是差不多同时的,只是书次第出来,容易让人误解。在他看来,只是代表着自己写作的另外一个面向:如果说《北鸢》《朱雀》等衔接着他对祖辈致敬的立场,反映了从历史到当下的完整轮廓,那么《问米》就更多切入的是对当下和内心的叩问,每一篇都代表着他对当代社会认知的某个层面。

与之相应的,是扑面而来的充满陌生化的语言修辞和氛围意象。《问米》里有七篇小说,每篇的标题都是一个意象,问米、罐子、鹌鹑、朱?q、龙舟、竹奴……葛亮擅长从意象出发,结撰起他的故事。

葛亮生于南京,后赴香港求学,现为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或许和文学教授的身份有关,葛亮爱提及审美的概念。有记者采访结束时问他,在他这些题材迥异风格多变的作品里,有没有一以贯之的内核?他想了想,依旧给了一个审美意义上的回答:对文字的要求“文字的表现形式不同,气韵构造有异,但我对文字本身有一个标准,无论任何题材,都坚持审美的取向和趣味。”关于新书和写作,《北京晚报》“书乡”栏目的记者,近期采访了葛亮。

言未尽而意已达的语言境界

记者:《问米》很有悬疑风格,你也在后记里写到悬疑小说对你的吸引。悬疑小说作为类型文学,多数时候在主流文学圈中是不获首肯的,但你似乎没什么偏见。它何以打动你这样一个被视为“纯文学”的作家?

葛亮:我们对悬疑小说会有某种程度上的成见,认为它注重逻辑的密度而牺牲了对人性、对社会背景和语言审美的考量。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有个很喜欢的日本小说家横沟正史,从他身上,我看到对本格(推理小说的一种流派,以逻辑至上的推理解谜为主)的执迷并不一定以牺牲其他元素为代价,他就能将各方面比较好地融在一起。

我一直认为小说的故事内核是重要的,它和形式之间并不矛盾。而故事的逻辑恰恰为我非常注重,悬疑小说在这一点上很打动我:本格派的推理步步指向结果,其实也是指向人性。只是悬疑小说所揭示的人性面目通常是非常阴晦的,这点我不十分认同,我认同的是它逻辑所指向的一种审美的意义。

记者:悬疑小说往往会陷入为悬疑而悬疑的机关当中,但你似乎有意在超越,比如《问米》这篇。在平衡悬疑性、惊奇性和真实性、现实性上,你有什么样的考量吗?

葛亮:我们一直以来觉得本格推理太过硬,就像一个方程式,由因必然导致果,这恰恰是我在这部小说里特别警惕的,我不想让人感到严格的甚至严厉的构造方式。所以你看到这本小说里虽有推理的外壳,但结局有的让人意外。这其实就是人的无力感诞生的来由,我们作为平常人甚至庸常人,当被置于一个非常的情境下,每个人所能爆发出的张力及其带来的效果都是不能预想的。

这里面最接近本格的是《朱?q》。我以《朱?q》作为整个系列的结尾,其实也是一个致敬,来向读者表明我心中的本格是怎样的。这个故事的破案过程以“我”作为线索,而最后嫌犯是“我”,有点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在破案过程中,“我”在不断伪装和拷问自己。这是超越伦理、道德、法律的情感,不能用任何一些规则去定义,这也就打破了本格的界定,是我想要的。

记者:这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因你同时写长篇和短篇,你对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有什么特别的理解吗?

葛亮:短篇小说更像时代和生活的横断面,短篇没有这么大的空间,要产生一击即中的感觉,最重要的一点是意象。你看我每个标题都是一个意象,我们的语言审美讲究言未尽而意已达,我尝试与读者分享这些可以回甘的东西,我相信我的读者都非常聪明。

记者:在语言层面上,你也有多幅笔墨。《北鸢》的语言非常古典,《问米》里则有更加多样的呈现,你如何去打磨和寻找合适的语言形式?

葛亮:写作本身是一种翻译,或者说转译,由不同的语言转译出来,效果完全不一样。典型表现就是《北鸢》,不仅是在反映时代,也是在转译文化。民国时期的文化气象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我当时专门打磨了一套语言,不是单纯白话文,也不完全是那个时代的真实语言,而是找到一种二者互相渗透的结合体,既能感知那个时代的气韵,也符合当下读者对语言的审美,能让他们接受。

中国传统文化的写意美

记者:《问米》《不见》《朱?q》等很多篇都涉及了戏曲元素,你本身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吗?是否从中获得什么样的滋养?

葛亮:我挺感兴趣的,我家里几代人都是票友,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等,我的了解明显不如他们,也不敢自居为一个票友,但他们给我很多指点。戏曲一方面代表我们传统文化的部分,另一方面的意义是,借由相对简洁的方式,表达复杂的人性和时代的综合体。中国戏曲最令人着迷的在于它的这种写意性,这和我对文学和文字的审美是一致的。

记者:小说中也涉及各种各样的知识和职业,包括动植物甚至理工科等等。这是平时的积累,还是为写小说有意识地查找资料?

葛亮:两方面都有。我父母都是理科的教授,我爷爷在大学教艺术史,对我这方面有一些启发。《不见》中杜雨洁母亲的形象有一些就来自我的母亲,她是数学教授,日常也习惯说把什么数目Σ(数学中的求和符号)一下,觉得比把什么“加起来”更带劲。职业会植入到对生活的理解。小说家需要表达不同的人,就像卡佛说,好的小说家,对日落和旧鞋子都会充满了好奇。不同人的思维模式对同一件事的反映结论可能是不同的,反映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想表现的恰恰就是这种差异性。

记者:说到职业,你同时也是一个专业的文学研究者,这重身份对你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葛亮:最近被问到这个问题四次了,真的很重要吗?首先这个身份不是负累,人们总有某种成见,认为研究者思维是理性的,小说作者是感性的,但对我并不是这样,两方面我都很受益。学术训练对写小说是有帮助的,提供了脑力上的激荡和交流。比如长篇小说里这么多人物,我从来没画过一张人物关系图,却不会写乱,所有人物都会在我脑子里,有来处有去处。某种意义上这就是研究者身份带给我的一种逻辑感;第二点就是做案头。案头工作对研究者非常重要,不仅仅是虚构和非虚构的区别,不是说非要做史料,而是做这些会让你有底气;第三,作为研究者需要做一些田野考察,深入人群,这对写作大有助益。比如我和老辈交流,最着迷的一点就是,他今天讲的和昨天讲的不一样。作为研究者会困惑,觉得他们怎么这么不严谨,但作为小说作者,又会觉得带来了文本的开放性。这种双重身份对我来说产生了某种映照。

(原载于《北京晚报》,本版文字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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