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董元奔的文化小随笔篇幅短，容量大，语言逻辑性强，已创作了2000余篇，有关网刊开设了“宿迁老董读历史”、“董元奔谈国学”、“董元奔读书会”、“董元奔读诗随笔”等专栏，有关大型网站同步。本刊按历史时序选发董元奔阅读司马光《资治通鉴》和毕沅《续资治通鉴》的史论。本篇是第37篇，为汉武帝时期（前141-前87）第三篇。

泰山封禅是中国古代王朝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天下太平时期特别是盛世时代天子祭拜上天的典礼。典礼不仅是天子对上天“眷顾”天下苍生的感激之情的表达，更是一次“君权神授”的庄严宣示。尧舜禹时期和夏商周三代一直都有天子登泰山封禅的传说或记载。经过二十余年的文治武功，汉武帝中期，匈奴遭到毁灭性打击，汉朝疆域空前广阔，经济较文景时期更加繁荣，文化不仅发达而且社会思想相对统一，中国进入千余年未有之盛世。《资治通鉴》卷二十载：元封元年（前110）四月，汉武帝带领群臣至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结合《史记》等其他史书，在离开首都长安东行泰山的途中，汉武帝以恩赐养病为由把时任太史令司马谈留在了周南（今河南洛阳南郊），这里大约处于旅程的中点。到底司马谈病得严重不严重，不得而知，但是，司马谈本人认为自己没有大病，他难以接受被拒绝参与封禅大典这个安排。按照常理，像封泰山这样的国家大事，太史令是不能缺席的，而且即便太史令生病，这样的大事也是应该由太史令安排自己的助手参加，——当时，司马谈的助手正是他的儿子司马迁，而且司马迁也专程赶到父亲身边了。但是，汉武帝没有让司马谈参加封禅大典，也没有让司马谈安排别的修史人员随行。那么汉武帝为什么借着司马谈生病就不允许史官参加封禅大典呢？

早在夏朝，史官制度就存在了。设立史官，是古代最高统治集团为约束帝王的日常行为所采取的措施之一，而秉笔直书又是这一制度赋予史官的权力和责任，更重要的是，史官要在日常生活中跟随天子左右，他所记载的天子一言一行，天子是无权索要和查看的，即汉代律令中所谓“人主不得躬自观史”。唐太宗时期的宰相房玄龄在看了当时史官记载的文字之后曾感慨史官的权力大于自己这个宰相。所以历代帝王对史官都有所忌惮。汉武帝雄才大略，他的丰功伟绩在他壮年时即已经博得司马谈的称许，但是，汉武帝知道，自己毕竟还是有许多不敢留给后人的污点的，比如残暴、多疑的性格，错杀朝臣的行为，笃信方术的思想等。登封泰山是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鼎天大事，汉武帝大概不愿意让史官看到自己在做这件大事的时候还会有“私货”掺入。仍据《资治通鉴》卷二十载，由于泰山距离东海很近，所以封禅完毕，汉武帝便打算顺道亲自入海求仙。虽然经东方朔极力劝谏，汉武帝暂时放弃了这一念头，但是他的这个提议本身就降低了他封禅泰山的虔诚和意义，他大概是不愿意让司马谈把自己想入海求仙的这件“私货”记载在封禅事件中吧。而且，汉武帝也不愿意随行的其他大臣把自己的这个污点告诉给司马谈，所以他登泰山时命令文武百官呆在远离泰山脚的地方，只有侍中、奉车都尉霍子侯一个人随他登山。汉武帝忌惮史官，由此可见一斑。

根据古制，为了保证史料不被篡改，史官这一职位具有一定程度的家族世袭性质，所以先秦有史官世家。但是这在汉代只有一些遗存了，比如西汉司马谈父子、东汉班彪父子就是如此。司马谈临死前上书汉武帝，推荐儿子司马迁继任史官，汉武帝准奏了。一般情况下，只要司马迁具有合格的史学修养，汉武帝没道理不批准，如果他委任别的同样具有史学修养的人继任太史令，就会有“作弊”之嫌，何况，即便别人做太史令，秉笔直书的史官制度还是那样子。

汉武帝虽然拜司马迁为太史令了，但是，考虑到自己到死都难以看到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是怎么样撰写本朝历史的，汉武帝的心中是不高兴的，只是难以言说而已。继任太史令十来年后，天汉三年（前98），司马迁因为替兵败被迫投降匈奴的将军李陵说情而被汉武帝施以腐刑，正是汉武帝寻机泄愤的表现。本来，是汉武帝自己询问司马迁对李陵降敌的看法，分明是允许司马迁表达自己的看法的，结果他却以“同党”之莫须有罪名逮捕司马迁。腐刑是一种摧毁罪人生育器官的刑罚，对司马迁施以腐刑，不仅是司马迁生不如死的奇耻大辱，而且是汉武帝决意不让史官在司马迁家族中延续下去的宣示，汉武帝以此宣泄自己对司马迁史官父子又恨又怕的情绪。不过，汉武帝终究还是惧怕司马迁手中的笔，他也在试图巴结司马迁，在处罚司马迁之后不久，汉武帝就装作不计前嫌的样子，额外加封司马迁为官价颇高的中书令，而且他巡行各地都带着司马迁，俨然把司马迁作为近臣了。总之，汉武帝对司马迁的处罚和“嘉奖”，进一步揭示了他对史官制度的忌惮。当然，司马迁也算“投桃报李”，在完成《史记》之后，汉武帝觍着脸向司马迁求阅，司马迁在送给汉武帝时，明告他自己抄写了两份。汉武帝看了《史记》中对汉高祖的描写，对自己的一些客观的叙述，非常震怒，但是却也无可奈何。

可以说，历代天子甚至比权臣更对史官忌惮。东汉末年，蔡邕得罪了权臣王充，王充欲杀蔡邕，蔡邕乞求以砍掉自己的双脚代替死刑，以便使自己能够完成汉史，王充不予理睬。而如果蔡邕得罪的是皇帝，倒未必会被杀，可惜，使用美人计诛杀了董卓的王充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连皇帝都怕他啊。

拓疆开土无所顾忌的汉武帝，屠杀骨肉毫不眨眼的汉武帝，根本不敢也从没想过废除史官制度，此后历代帝王均不敢。这是中国历史的幸运，或许也是中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能够延续那么长时间的原因之一吧。

【作者简介】董元奔，1971年生，江苏宿迁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知名辅导工作者，两次被省教育厅作为机关杂志封面人物进行报道。曾参与《江苏教育年鉴》部分内容撰写，但学业主攻古典文学及泛传统文化，已发表文学论文、文化随笔、诗歌等数十万字，曾有个人诗集。诗文多次获得各类奖项，比如论文《教育欠发达地区人才培养策略》获2003年《人民日报》社征文比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