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太子每谏征伐四夷,武帝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遗汝, 不亦可乎!”他深知连年征伐、 大兴功业必然引起 “劳民”, 再发展一步, 便要“袭亡秦之迹”, 那是汉代人人明白的大崩溃、大灾祸, 本人也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汉文帝(前180年—前157年在位)时代,贾谊(前200—前168年)对秦亡教训作了更系统的总结。贾谊 “过秦”更突出了“戒汉”的用意。他深刻懂得人心向背直接决定国家兴亡,同情下层民众的苦难,对于当时的社会矛盾体察特别敏锐。他批评粉饰太平之谈是“非愚即谀”,用“抱火处于积薪之下而寝其上”来形容国家的形势,自己则因忧国忧民而“痛哭”“流涕” “长太息”。
贾谊《新书》包罗万象,有专章论述胎教之道
西汉立国之时,社会残破, 经济凋敝, “民无藏盖”, “自天子不能具钧驷, 而将相或乘牛车”。 经过六七十年间实行宽省政治, 休息民力, 到汉武帝(公元前141年—前87年在位)初年,社会状况极为改观:
“国家无事, 非遇水旱之灾, 民则人给家足, 都鄙廪庾皆满, 而府库余货财。 京师之钱累巨万, 贯朽而不可校。 太仓之粟陈陈相因, 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 阡陌之间成群” 。 司马迁所载当与事实相去不远。“过秦”的思想转变为如同从地底下呼唤出来的巨量财富,奠定了武帝时期鼎盛局面的基础。
汉朝强盛了,总结秦亡教训却未因此而过时,在武帝时期,一些眼光敏锐的人物给“过秦” 注入了新的时代内涵, 最突出者是主父偃、 徐乐、 严安向武帝上书。 他们针对武帝奉行的 “外事四夷, 内兴功业” 的政策, 再度反思秦亡的教训, 预见到其中潜伏的危机, 警告汉武帝不要重蹈亡秦的覆辙。
纵横家主父偃(?—前126年),留下名言“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主父偃针对武帝连年进行对匈奴的战争,论述长期征战是导致秦末大起义的原因:“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之不足,兵革之不备哉? 其势不可也。 又使天下飞刍挽粟, 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 转输北河, 率三十钟而致一石。 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 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 百姓靡敝, 孤寡老弱不能相养, 道死者相望, 盖天下始叛也。”
徐乐的议论更深一层,他观点独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 古今一也。何谓土崩? 秦之末世是也。 陈涉(胜)无千乘之尊, 尺土之地, 然起穷巷, 奋棘矜,偏袒大呼, 天下从风”。 其原因, 就在秦末社会已面临 “土崩”的形势: “由民困而主不恤, 下怨而上不知, 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他又对比吴、楚七国之乱, 虽然其势汹汹, 结果却兵败身擒。 这是因为国家政治未败坏, “而安土乐俗之民众, 故诸侯无境外之助”。 此即属于 “瓦解”。
而他认为, 当时正在进行的对匈奴的战争,给百姓造成了难以忍受的负担,形势的发展隐伏着巨大的危险。他正告汉武帝: “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 明于安危之机, 修之庙堂之上, 而销未形之患也。” 处此关键时刻, 必须改弦更张, 才能把握前途。
严安向武帝上书,也论述治理国家的规律是应该及时调整和改变政策,他引用了 《邹子》书上所说: “故守一而不变者, 未睹治之至也。”
周亚夫(前199—前143年)三个月内平定七国之乱
武帝时代“过秦”的言论对施政的弊病、现实的矛盾揭露得很尖锐。主父偃直言不讳,批评武帝连年征伐是忘记吸取“近世之失” 的教训。
徐乐则认为当时的情势是人民郁积着不满, 难保不爆发严重的不测事件, “关东五谷数不登, 年岁未复, 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 推数循理而观之, 民宜有不安其处者矣”。
严安具体列举当时埋伏着危机的各种因素:“今徇南夷, 朝夜郎,降羌僰, 略薉州, 建城邑, 深入匈奴, 燔其龙城, 议者美之。 此人臣之利, 非天下之长策也。 今中国无狗吠之警, 而外累于远方之备, 靡敝国家, 非所以子民也。 行无穷之欲, 甘心快意, 结怨于匈奴, 非所以安边也。 祸挐而不解, 兵休而复起, 近者愁苦,远者惊骇, 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摩剑, 矫箭控弦, 转输军粮, 未见休时, 此天下所共忧也!” 这已将危机的前景怵目惊心地描绘出来了。
意味深长的是,主父等三人重新反思秦亡教训的这些尖锐言论,非但没有使武帝反感,反而得到他的激赏!史载: 主父偃“上书阙下, 朝奏, 暮召入见”。 “书奏天子, 天子召见三人, 谓曰: ‘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三人皆拜为郎中,主父偃还一年四迁,严安被拜为骑马令(主天子骑马),官阶虽低却是武帝近臣。
与此同时,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功利的既定政策却又依然实行,不为所动。 这种表面上似乎互相矛盾的现象, 实则寓意深刻。 它表明,历史上杰出人物的行动方向往往即是当时交互作用的社会诸因素的合力的体现。
“整个伟大的发展过程是在相互作用的形式中进行。”(恩格斯致康·施米特信,1890 年 10 月 27 日) 汉武帝向往建造赫赫功业的雄心宏愿, 是当时全民族创造活力的体现, 这个民族经过汉初六七十年的休养生息, 已经蓄积着深厚的力量, 不再满足于 “无为”, 而要有所作为。
汉武帝发布求贤令: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武帝时期的内外政策即代表了这种大有作为的愿望,元光元年(前134年)、 元朔元年(前128年)几次诏书中讲 “夙兴以求, 夜寐以思”, “猗与伟与! 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 上参尧舜, 下配三王!” 所表达的是他真实的心情。当时汉武帝头脑中的兴奋点,集中在干一番超越前古的丰功伟业,三人上书未能改变他业已作出的决策。当然他连年征伐,则是把民族创造力引错了方向,造成了严重后果。
尽管武帝在当时没有改变征伐匈奴等决定,却决不等于对三人的谏议不予重视。武帝对三人议论的赞赏和礼遇,也是由衷而发, 那种相见恨晚、幸得贤者的欢欣心情表达得很真切。作为文、景事业的继承者, 武帝不能不被三人陈述的求长治久安之策所动心, 不能不被他们分析连年征伐将引起的民困、 民怨所警醒。 所以三人反思历史所作的深刻论述, 已深深印在武帝的脑际。
武帝晚年与大将军卫青曾有这样的对话:“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 后世无法; 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 为此者不得不劳民。 若后世又如朕所为, 是袭亡秦之迹也。”
霍去病墓石雕·马踏匈奴
史籍又载:“太子每谏征伐四夷,上笑曰: ‘吾当其劳,以逸遗汝, 不亦可乎!’”这些对话透露出, 汉武秉政过程中,深知连年征伐、 大兴功业必然引起 “劳民”, 再发展一步, 便要“袭亡秦之迹”, 那是汉代人人明白的大崩溃、大灾祸, 本人也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我们不妨设想,武帝在几十年中还记住三位贤者的告诫,警惕着步亡秦后尘,掌握着一个 “临界点”,控制其所为不要超出这个限度, 以免引起大乱。 至武帝晚年, 国库空虚,民生凋敝, 流民众多, 农民暴动不时发生, 使他面临着两种选择: 或者是继续兴师劳民; 或者是罢兵息民, 挽救危机。
至征和四年(前89年),他终于当机立断选择了后者,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当时, 桑弘羊等人上奏, 称: 可在西域轮台实行屯田, 募民前赴,置校尉管辖, 以威镇西域。
汉武帝泰山封禅大典实景演出
汉武帝特地为此下诏, “深陈既往之悔”, 对长年兴师征伐, 造成 “军士死略离散”, “重困老弱孤独”, 引以自责, 断然否定桑弘羊请求远戍轮台之议, 宣布 “当今务在禁苛暴, 止擅赋, 力本农”。 从此不复出军。 封丞相田千秋为 “富民侯”, “以明休息, 思富养民也”。 又以赵过为搜粟都尉, 推广代田法, 发展农业生产。
从元朔元年(前128年)上书,至征和四年(前89年)罢兵力农才起作用,历史就是这样通过曲折的道路前进。但这毕竟是武帝君臣再度运用秦亡这份历史教材,使汉朝延续了近百年的统治。
历史证明:汉武在晚年所作的政策选择是明智之举,避免了可能出现的灾祸。青年汉武帝对主父等人的“过秦” 言论心折赞叹, 跟他晚年的幡然改悔联系起来, 解释这一重大政策转变似可多提供一层内在的根据。
司马光对汉武帝的评语中有两点是很中肯的,一是称他 “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二是称他 “知所统守, 受忠直之言”, “好贤不倦”。 这是知人论世的公允评价。当时他热切地要干一番事业, 主父等人却向他当头泼去一盆冷水, 武帝非但不怪罪, 反而大为赞赏, 这种雅量是难得的, “好贤不倦”的评语可以当之无愧。正因为这一难能可贵的品质,他挽救了自己,也挽救了大汉。
作者陈其泰受教于陈寅恪弟子刘节先生、师从史学大家白寿彝 八旬长者士人风范薪火相传,三十余年治学菁华今朝问世
目录
叙篇 文化视角·比较研究
从文化视角研究史学
史学与中国文化传统
传统史学确立期和转变期比较
上篇 传统史学的确立与文化问题
孔子与中国史学传统
《左传》的史学成就和民本思想
“过秦” 和“宣汉”: 两汉时代精神之体现
司马迁和孔子: 两位文化巨人的学术关联
《史记》久远生命力的奥蕴
司马迁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
《春秋》与西汉社会生活
《汉书》历史地位再评价
公羊历史哲学的形成和发展
下篇 传统史学向近代史学转变与文化问题
传统史学向近代史学的转变
全祖望对清代学术的贡献
王鸣盛史学: 朴学家的理性探求
钱大昕治史的特色
《文史通义》: 传统史学后期的理论探索
崔述古史新说及其价值观
龚自珍与传统文化的转折
近代史开端时期史坛的新风气
《日本国志》的时代价值
黄遵宪与儒学
进化论传播与近代史学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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