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
中国古代文明是个城市、金属、文字三大要素俱全的文明。这三大要素,年代最早,体系最完备,成就最突出,当属城市。
中国的城市是从中国早期的农业定居点发展而来。新石器时代的考古发掘地点,画在地图上,密密麻麻,就是这些定居点。中国的城市,龙山时期,遍地开花;商周时期,初具规模;春秋战国,形成体系;经过秦汉,大体定型。
秦汉以后的中国,城市的数量和规模没有太大变化,以至后来的地方志,可以在同一个州县下,历述其沿革,一代一代排下来讲。
中国的筑城体系有八大特点,可以总结一下。
(1)我国城市,城比市更突出。
现代汉语的“城市”,见于古书,本来是个合成词,“城”是城墙,“市”是市场。古人使用这个词,总是把“城”放在前面,“市”放在后面,这很有意思。我国城市,传统意义上的城市,宫殿也好,坛庙也好,市场也好,民居也好,所有建筑都围在城里,“市”是围在“城”里。我们心目中的城市,从一开始就是指有城墙的城市。城墙,各国都有,但中国最突出。我国城市,不但外面有墙,里面的坊巷也有墙,哪怕很小的城邑,甚至村镇,都有墙。这和欧洲的传统不一样。欧洲各国的城市(city),多半指村(village)、镇(town)以上,人口比较多、规模比较大的定居点。这种城市,除了国家首都(capital),除了军事要塞(fort)和贵族城堡(castle),不一定有墙。现代城市更是如此,往往一马平川,拔地而起,有个楼群,楼群周围没有墙。它们的城市更强调“市”,和我国相反。
(2)我国城市,军事功能很突出。
城市是个复杂的中心,既是经济中心,也是政治中心,或宗教中心,各国的城市,差不多都是如此,但我国的城市,军事功能很突出,这点不容忽略。我国,历史上战争很多,内战多,外战也多,规模之大,死伤之众,世界上罕有其匹,特别是农业民族和骑马民族之间的战争,对我国影响尤大。城市是定居农业的发明,但不是农业民族单方面的发明。农业民族和骑马民族是老邻居。中国,自古以来,一直受到来自东北森林、蒙古草原、中亚腹地和青藏高原的威胁。中国文明是应对这种挑战的产物。北方民族的入侵,一波接一波,有如洪水,也强化了这一发明。为此,秦汉帝国,因山为势,堑河为防,修筑了万里长城,有如拦洪的堤坝。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说,“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长城确实是中国的象征。欧洲也有长城,如罗马帝国有对付北方蛮族的哈德良长城,波斯西北境也有对付中亚游牧民族的长城,但这些长城都不如中国宏伟。“高筑墙”一直是我们的特点。
(3)我国城市,自古就强调以中心统摄四方。
中国古代的城市规划,有一个理想化的模型,就是周代的王城。《尚书》的《召诰》、《洛诰》,还有今本《周礼》中的《考工记》,都讲到这个城市。周公卜宅洛邑,是把它当作天下的中心。司马迁说,“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史记·周本纪》)。我们使用的“中国”这个词,见于西周铜器何尊,原来就是这个意思。我国的城市,不同于欧洲传统的自治城市,不是分散孤立、彼此平行的城市,而是分层设级、有统一的网络。比如先秦时代的城市,有国、都、县、邑四种。“国”是一个国家的首都,一个国家的中心(注意:当时“国”是首都,不是国家。汉代避讳,改“邦”为“国”,才把“国”当国家),“国”以下的次级城市,有“都”、“县”(“都”是大县),“都”、“县”以下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邑”。它们层层相套,最后归统于“中”。秦汉的郡县,“趋中”的倾向更明显。
(4)我国城市,多建于近水的平地。
中国古代,营建城邑,选址很重要。我国早期城市,三代王都和后来的咸阳、长安、洛阳、开封,基本上都在北纬35度线上。《汉书·艺文志》的《数术略》有一门学问,叫“形法”,就和城市选址有关。班固说,这门学问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我国城市选址,非常讲究环境。地理,川随山转,路傍川走,道路交汇处,往往会有城市。古人为城市选址,一定要依托山形水势,并考虑人口、物产、交通等因素。《管子·乘马》有段话非常有名。它说,“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我国城市一般都选在高山之下、广川之上,这是个突出特点。虽然,我国的某些古城,因为位于黄土高原之上,只能利用地势较高的平地筑城,有所变通,但所谓通都大邑,一般都建在黄河流域的低平之地,很少像其他国家,把城修在山头或山腰上。
(5)我国城市,一般都是土城,但很早就包砖。
古代城防,主要靠三类设施,第一是城墙,第二是城壕,第三是城楼。城门有门楼,四角有角楼,马面有敌楼,都可用于守望。中国建筑,一般是以石材作房基和台阶,而以木制的梁柱为框架,四面用夯土或砖、墼为墙体,而以斗拱承覆屋顶,上面铺瓦。中国的筑城方法,是属于这一体系。中国古代的城墙多半是土墙。很多古城,还有断壁残垣存于地面,不仔细辨认,就像是旷野中的土垄。中国古代的城,很早就包砖。如北魏洛阳城的阊阖门就已经包砖。《水经注·浊漳水》讲邺城,说“其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饰表以塼”。还有唐代壁画上的城,宋《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二的《城制图》,也都画着包砖的城墙。
(6)我国城市,一般都是方城。
中国早期城市,5000年前到4000年前(个别可以早到6000年前),有些是圆形、椭圆形或不规则形,但三代以来却日趋方正。我国城市设计,一直都把方城当作主流。古人理想的方城,都是坐北朝南,正方正位,四四方方。例如《考工记》描述的周王城,九经九纬十二门,就是反映这种理想。但早期古城,唯一接近这种设计的例子是曲阜鲁故城。虽然实际上,中国早期城市,几乎没有一个可以完全符合这一标准,《管子·乘马》说,“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古人并不傻,他们会根据山形水势和居住区的实际范围调整其设计,该曲则曲,该直则直,但这种理想总是隐含其中。中国最后的皇城标本,明清时期的北京城,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7)我国城市,很高很大,自古已然。
中国古代的城,文献记载,天子之城(首都)方九里(《考工记》),大都方三里,中都方一又五分之四里,小都方一里(《左传》隐公元年)。汉唐注疏,据以推论,说公之城方七里,侯伯之城方五里,子男之城方三里。方九里,是长宽各3,742.2米,最大;方一里是长宽各415.8米,最小。城墙高度,文献记载,天子之城高九雉,诸侯之城高七雉,都城高五雉(《考工记》)。高九雉是20.79米。前人说,即使最矮的城,也没有低过三雉以下的。高三雉是6.93米。中国古城,早期(前3,000-前2,000年)已经比较大,很多都属于方一里到方二里的大城。商周古城,像偃师商城、郑州商城,则是方四里的大城。东周古城,一般都在方四里以上,大的可以超过方九里。如燕下都古城、齐临淄城、楚纪南城和中山国的灵寿古城,就都超过这个数字。很多后继的古城还不如这些古城大。郑韩古城,现存地面高度仍有17米,比明清北京城还要高出5米。
(8)我国城市,人口多,也是自古已然。
我国是农业古国,养育人口甚众,虽经战祸,死人无数,还是可以维持在几千万的水平线上。西汉平帝二年(公元2年),我国人口数字是59,594,978人,将近60,000,000人(《汉书·地理志》)。城,西汉晚期,县、道、国、邑,全部加起来,有1587个。当时的县,一般只有一同大小。一同方百里,约合1728.9平方公里。人口平均到县,大县在万户以上,小县在万户以下,全国有七个四万户以上的大城,长安人口最多,可以达到246,200人(《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公元2年前,我们没有可靠数字。但战争规模,可以提供参考。战国,很多大国都拥有几十万军队,秦国军队,甚至有百万之众。很多大战,杀伤是以十万为计。总体数字,估计与西汉差不了多少。
战国时期,攻城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孙子·谋攻》说“十则围之”。《墨子·备城门》也说,当时守城,敌人10万,四面来攻,攻城队形,最宽是500步,4,000人足以应之。其他三面,用不了多少人。投入兵力,大约有10,000人也就够了,敌我比例正好是10:1。攻城是十倍于敌,守城是以一当十。
中国古代的军事技术,技术含量最高,要属攻城术和守城术。刘歆《七略》的《兵书略》著录了四种兵书,攻城术和守城术属于最后一种,古人叫“兵技巧”。此类兵书几乎全部散亡,只有一部书保存下来,就是《墨子》的城守各篇。这是讲守城的经典。
《墨子》城守各篇,给我们讲了十二种攻城手段:
(1)临,是一种可以移动的攻城车,形如塔楼,也叫“隆”。对付临车,主要手段是连弩。
(2)钩,是钩车。钩车,有带长臂的钩爪,可甩臂而挥之,用以砍砸城垣。《武经总要前集》有“搭天车”和“搭车”,就是这种车。钩车和下面的冲类似,也是用来破坏城垣。
(3)冲,是一种用以破坏城垣和城门的撞城车。《武经总要前集》有“撞车”,车上有横梁,悬挂撞木,就是这种车。撞城车,其他国家也有。如亚述宫殿的画像石,上面就有这种车。
(4)梯,古代攻城的梯有三种:一种是像《武经总要前集》的“飞梯”,有梯无车;一种是像《武经总要前集》的“行天桥”和“杷车”,形状类似飞机舷梯;一种是像《武经总要前集》的“云梯”,也在车上搭梯,但不是上面那种斜梯,而是可以折叠展开,比前者更利于延展的梯。
(5)堙,是一种贴着城墙修筑,供士卒攀援城墙的斜坡,也叫“距堙”。古代城墙,下有护城河。攻城的第一步是填壕。“堙”字的本义,就是用土填塞。前面加个“距”字,大概是指在填平的壕沟前面修筑这种工事。攻城土坡,不光中国有,外国也有,如亚述国王辛纳赫里布(Sennacherib)的宫殿画像石,为我们描绘了公元前701年亚述军队围攻拉基什古城(Lachish)的战斗场面,上面就有攻城土坡。后来,考古学家发掘了这座古城,和图中的描绘简直一模一样。它是贴着城墙,往上修斜坡。我们在战国铜器的水陆攻战图上也看到过这种斜坡。
(6)水,是以水灌城。我国古代城市,选点多在道路交汇处,道路多傍川谷,川谷多依山陵,往往襟山而带河,故以水灌城的事,史不绝书。如白起拔鄢,就是用水灌城。《三国演义》,也有关云长水淹七军的故事。古人对付水攻,手段分两种:一种是在城中穿井凿渠,泄水于内;一种是把船绑在一起,当水上的临车和轒辒,运兵突围,决城外河堤,泄水于外。
(7)穴,是“火”字之误。《墨子·备火》已经失传,今本《墨子》没有《备火》,只有《备穴》,所谓《备穴》,其实是《备空洞》之误。历代攻城,水火是主要手段,火攻比水攻更重要,没有火攻,不可思议。如《武经总要前集》讲攻城和守城,就是把火攻、水攻放在一起讲,《孙子》十三篇只有《火攻》,没有《水攻》,把火攻看得比水攻更重要。《武经总要前集》讲火攻,手段很多,除火禽、火兽,火炬、火箭、火毬,还有火炮。当时的炮,多半都是抛石器,攻城、守城,两者都用,但守城比攻城用得更多。这种炮已经使用火药,如书中有“火炮”、“火药法”和“炮楼”。
(8)突,是从城墙的薄弱环节突破。对付突,主要靠突门。突门,是从里面开口,并不挖透,必要时才挖透的门。《墨子·备突》提到突门的一个用法,即从突门放烟,用烟熏敌。具体办法是,每个突门,皆设窑灶,备柴艾,候敌突破,打开突门,以塞门车塞之,点火鼓橐(橐是鼓风的皮囊),用烟熏之。《武经总要前集》有“塞门刀车”,就是塞门车。
(9)空洞,是用挖地洞和挖地道的办法攻城。古代攻城,有一种办法,是在城墙上挖洞,内用梁柱支撑,以燃油浇灌梁柱,放火,柱折城崩,有如“爆破”。对付挖地道,主要办法有两种,一种是用眼睛看,即从高处往下看,看地上有什么迹象;一种是用耳朵听,即在城墙的内侧挖井,把大陶瓮扣在井内,让人蹲在瓮里听,听敌人在什么地方挖土,然后对着挖地道,用火烧,用烟熏,用水灌。这类攻城方法,是利用古代挖矿井的办法。如《武经总要前集》讲挖地道,就是采取坑道掘进的方法,有专门挖地道的“绪棚”车。
(10)蛾傅,是用密集的队形,强行登城。“蛾傅”即《孙子·谋攻》的“蚁附”,蛾同蚁,傅通附。它是以蚂蚁缘墙,比喻这种人海战术。战国铜器的水陆攻战图,上面就有蚁附的场面,蚁附的士兵是沿攻城土坡和借云梯来攻城。对付蚁附,主要是靠行临和矢石汤火。
(11)轒辒,是一种装甲运兵车,用以填壕。东汉应劭说,轒辒是匈奴车(《汉书·扬雄传》颜师古注引)。它的车厢是用皮革做成棚状,前面封死,士兵是从后面钻进去。《武经总要前集》有“轒辒车”,就是这种车。
(12)轩车,即古书中的“楼车”或“巢车”。它是一种车上树杆,杆上悬屋,可自动升降的塔楼,有如悬空的楼阁或树上的鸟巢。古代城防,制高点很重要,凭借城楼,可以居高临下。楼车和巢车,是反制措施。这类车,古人也叫“橹”或“楼橹”。《孙子·谋攻》提到的“橹”就是这种“橹”。《武经总要前集》的“望楼车”和“巢车”就是这类车。这种望楼,不仅有活动的,也有固定在地上的。
2010年2月2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北京大学李零教授,历经多年遍访中国上古以来重要的城址、战场、祭祀遗迹等,在旅行日记和考察记的基础上,写作《我们的中国》。书中从禹贡九州,讲到周秦的两次大一统;从寻访孔子和秦始皇、汉武帝的足迹,到中国的山水形胜、岳镇海渎;最后还论述了20世纪中国革命的地理问题。经由此书,中国自上古以来的人文和精神世界,有了一个大地上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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