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华日军虎头要塞弹药库遗址。虎头要塞阵地配有10厘米及15厘米榴弹炮,弹药储藏于地下工事。据文献记载战争末期弹药库改为堆放尸体,猛虎山阵地曾将数百具尸体堆放至一个弹药库内。
图文:宋泽毅
编辑:尤文虎
73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945年8月15日的中午,日本裕仁天皇在《终战诏书》的广播中宣布无条件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告日军战败投降。
此时,一场激烈的战事正发生在中国东北。在伪满洲国虎头要塞中猛虎山日军司令部里,日军官兵收到了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玉音广播”,但因为从未在广播中收听过天皇的声音加之信号质量不佳,守备司令官大木正大尉将其认定为“谋略性广播”,继续负隅顽抗,直至1945年8月26日下午3点30分,也就是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11天,历时17天的虎头要塞战役才彻底结束。作战的日本和苏联双方阵亡人数均总计超过3000人。
至此,深刻改变人类历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终结。
侵华日军虎头要塞虎东山主阵地将校室弹孔。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驻守虎头要塞日军继续负隅顽抗,激战死亡1300余名官兵,将校室此墙面正对地下要塞通道,留下10余发弹孔痕迹。虎头要塞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终结之地。
作为战利品,苏联对伪满洲国这个当时世界上重要的工业经济体进行了掠夺式拆运和破坏,美国合众社曾报道:“盖东北无数工厂,已被按部就班搬运一空。”
而蔓延在5000余公里“国境阵地”上的军事筑垒工程,则在被破坏后湮灭于深山密林之中。这片当年被称作“东方马奇诺”的世界最大规模军事筑垒地域慢慢地淡出历史的视野。
作者的探访路线图。
阿尔山要塞五岔沟军用机场机库遗址。该机场共建有9座机库,呈“S”型排列,占地面积465平方米,与9座弹药库相距21米,.1:1配套设置。
2015年,我驾车行驶在阿尔山市附近的S203线,路旁一个破烂的标志牌上写着“日伪飞机包遗址”,这个小的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沿着路基旁的小路开了一公里,就看到了那些荒草中的日本零式战机的机库,机库上布满了战争遗留下的弹孔,历史书上遥远的“二战”一下被这些坚硬冰冷的水泥建筑拉近。
随后的行程我又见到了阿尔山火车站,了解了白阿铁路的历史,见到了日军正西面防线规模最大的海拉尔要塞,在陌生和惊讶中,这些见闻不断提示我应该更深入地的了解这段历史。
随后在查找文献资料时,我发现日本在“伪满”时期的军事筑垒工程地域之广、规模之大超乎了我的预计,于是便在2017-2018年间开始了这次具体的野外调查和拍摄。
侵华日军清溪铁路警备所旧址。北安至黑河铁路修筑于1933-1934年间,清溪车站附近有桥隧各一,战略位置重要。
侵华日军黑河陆军医院旧址。设立于今黑河市爱辉区,主体建筑呈字母“E”型,医疗设备先进,为当时黑河地区规模最大的医院。
侵华日军南兴安碉堡遗址。南兴安隧道建筑于1935-1937年间,全长3218.5米。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根据军事需求将白阿铁路延伸至中蒙边境地带的重要控制工程。白阿铁路用以巩固边境防守,完善军事占领并掠夺森林资源。守护铁路隧道的碉堡呈扁圆柱体,共有6层,建筑面积600平方米,军事设施及生活设施齐备,集守护屯兵于一体。
因为东北地区冬季大雪封山,夏季多雨加之草木茂盛,所以整个项目分三次在春秋季进行,我走了总计17个要塞群及齐齐哈尔、哈尔滨两地。拍摄了工事筑垒、阵地、仓库、兵营、野战医院、电力设施、机场等遗迹。
遗憾的是即便行程1万余公里,还是有太多遗迹没能更为深入细致地调查。不过在整个拍摄当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两点:其一是普通民众(包括大多本地人)对这些建筑和建筑背后的历史极其陌生;其二是岁月侵蚀和城市化的飞速进行让这些历史建筑正在快速消失。
侵华日军731细菌部队本部遗址。该部队位于哈尔滨市平房区,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细菌武器研究、实验及制造基地,是日本军国主义违背国际公约,用活人进行冻伤、细菌感染、毒气实验的大本营,也是发动多次细菌战争的策源地。主要建筑均于1945年8月败逃之际炸毁,图中为热电厂残迹。
以侵华日军731细菌部队本部遗址为例,这应当是整个“伪满”时期日军军事建筑中最为国人所熟知的一个。然而即便如此,大部分人的了解只停留在它残酷的活体实验层面,很少有人联想到它是伪满州国军事体系的一部分,它下辖了海拉尔、孙吴、牡丹江、林口四个支队的庞大系统及安达特别试验场,并在日苏诺门罕战役中直接参战,投放伤寒、霍乱、鼠疫等烈性病菌感染溶液22.5公斤。
值得一提的是,731本部遗址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于其标志性建筑动力房遗址在今年才进行加固保护,可见我国对此类历史遗迹的保护力度还不够。
侵华日军731细菌部队孙吴673支队人体及动物解剖池遗址。731部队在孙吴、海拉尔、牡丹江及林口设有四个支队。孙吴673支队主要负责鼠疫病菌的研究,饲养有大量田鼠及黄鼠。
另一个例子发生在孙吴,这个如今黑龙江普通的县级行政单位,在“伪满”时期随着日本对苏作战计划的确立而被定为“北正面国境”军都。1941年苏德战争开始后, “关东军特别大演习”时期孙吴曾经驻扎有9.7万名日军,史书上有记载描述称:“小小的哈尔滨,大大的孙吴。”
侵华日军将校军官俱乐部旧址。此建筑位于黑龙江省黑河市孙吴县,是日军二战时期等级最高,规模最大的慰安所。始建于1939年,1940年竣工使用。楼体为“丁”字形。设有放映厅、会议室、办公室、大小浴室和休息间等。
孙吴遗址上,日本将校军官俱乐部旧址现已成为侵华日军罪证陈列馆。拍摄期间,馆长金殿山先生给予我很大的帮助,亲自带我去找寻一些遗迹。但另一个尴尬的事实是,如今想要在这个曾经的“伪满军都”找到建筑遗迹却颇费周折。
金馆长介绍说,孙吴地区原来留下的“伪满”建筑及附属设施共有160余处,但大部分连县级文物都没有认定,文保法律及意识的缺失使得其中的绝大部分没能留存下来,加之城市化进程的迫切需要,这些不是“文物”的文物迅速消失在人们视野中。
前文中提到的将校军官俱乐部旧址解放后因被改造为纺纱厂而得以保留,随着相关研究日益丰富,这个所谓的军人俱乐部显露了它的真实身份——日军二战历史中已知的面积最大,等级最高、保存最为完好、功能设施最全的慰安所。
人们依据日本作家千田夏光所著《随军慰安妇》一书的相关信息及其它资料推断,人们在1998年找到了依然生活在孙吴地区的韩籍慰安妇文明金。公开的视频资料中,老人被搀扶着回到了昔日魔窟将校军官俱乐部,再次面对这栋承载了太多痛苦回忆的建筑时,她嚎啕大哭。
两年过后的2000年,在韩国专门帮助慰安妇的慈善机构“分享之家”的协助下,文明金回到了自己阔别63年的故乡,然而仅半年后她便去世了。经历半个多世纪苦难沧桑和非人待遇的文明金老人终于魂归故里。
水洼映衬下的将校军官俱乐部旧址,整个项目第一张照片。
将校军官俱乐部旁的林荫小路就是当年韩籍慰安妇偶尔可以放风的场所,如今路的两旁全是参天大树。沿着路向前走,抬头看到二层南侧起第四个房间——文明金曾经被囚禁的地方。一栋建筑突然蕴藏了冲破时空藩篱的巨大能量,把过往和当下紧密而真切地融合在了一起。
秋风吹过,当年栽种的杨树上一片树叶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夜雨积聚的水洼中,波动的水面上,那栋两层日式建筑的倒影在涟漪中由迷离到清晰,恰似我对这段历史的认知。
我拿起相机俯下身子,将恍惚的倒影和清晰的建筑拍到了一起。这是整个项目拍摄的第一张照片,事后,我感到惊讶而尴尬,认定我不应该把一个囚禁自由的日军慰安所拍摄得这么“好看”,然而我又突然意识到,这些冰冷的建筑可以超越时空、国家和历史的囿限,包裹并承载人们对那段历史的矛盾心理和复杂情感。
乌奴耳要塞二道梁主阵地地下指挥所遗址。乌奴耳要塞始建于1944年,是日军计划修筑的17个要塞中规模最大的要塞,地处兴安岭腹地。因未完工即战败,要塞阵地随处可见整袋遗弃的水泥。
侵华日军东宁要塞勋山阵地地下指挥室遗址。勋山阵地地下工事共3层21个房间,设有专门输送炮弹的地下轨道,阵地面积约9万平方米,仅为东宁要塞的一个辅助阵地。
寻找遗迹需要大量地理信息分析、踏查和问询。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我与助手鑫智躲过了众多可以传播森林脑炎的蜱虫,找到了当时日军规模最大但未完工即战败的乌奴耳要塞地下指挥所,在二道梁主阵地中我见到了大量整袋遗弃的水泥,那些坚硬的混凝土块还保持着包装袋的形状,仿佛时空凝固一般。
侵华日军北正面国境阵地碉堡残迹。该碉堡属于小型丁级碉堡,外墙厚0.6米,位于黑龙江省黑河市逊克县,为正北面霍尔莫津要塞一部分。
霍尔莫津要塞两个碉堡的发现则归功于与饭馆大妈的闲聊,在说明研究建筑的特点和式样后,她胸有成竹告诉我她从小生活的村头山坡上就有,并准确地告诉了我这些筑垒的地理位置,让我感觉颇为幸运。但临别时她的一句话却很值得思考:“小日本留的那玩意儿破破烂烂的有啥好照的啊?”
侵华日军绰尔军用机场遗址。该机场1942年建成,机场主跑道长度1500米,宽度70米,共设有机库18个,为目前保存最完好的伪满时期日军军用机场。
侵华日军富锦要塞吉祥碉堡群地下工事砼件残迹。富锦要塞位于黑龙江省东北方向,是正北面防线与东部防线衔接的重要地域,由大小200百余处工事、军营及4个机场构成。主阵地位于乌尔古力山顶峰。
富锦吉祥机场是富锦城(今黑龙江省富锦县)最重要的机场,也是富锦要塞群的核心军用机场之一,但依据文献地理位置的描述我并未找到机场跑道。
在当地文管所陆志强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从晒粮场水泥断面的缝隙中找到了原来的混凝土跑道面残迹。有意思的是,当地老百姓将这种10公分厚的跑道面翘起并砍凿成长方形建材,用来垒院墙或者盖房子,被问及这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几乎无人知晓。
富锦吉祥机场的混凝土地跑面被当地农民用作建材盖房子。
这些历史遗迹毁损殆尽有众多原因,如岁月迁变、文物保护立法的滞后、城市化进程等等。然而最重要又最容易被忽略的原因是它经历了太多次战争和政局的流转迁变。
侵华日军阿尔山要塞花炮台阵地遗址。该工事修筑于1940-1944年间,主体建筑长170米,是一处拥有指挥部、反坦克壕、坦克库、观察所、发电室及营房的永久军事工事。协同阿尔山要塞群形成一道西部防线,确保伪满首都新京(长春)的安全。
侵华日军海拉尔要塞河南台阵地遗址。海拉尔要塞地理位置重要,是正西面防御筑垒中兵力最多,武器最强的要塞。河南台阵地拥有3米混凝土厚度的特级火力点16个,地下工事规模巨大,共有大小房间55个,是海拉尔要塞日军指挥中心。
侵华日军海拉尔要塞河南台阵地地下指挥中心遗址墙面。
如今,假如在抚顺看到一片“伪满”时期碉堡废墟,它可能是日本人败逃前炸毁的,也可能是苏军进攻东北时炸毁的,还可能是在苏军撤出东北前破坏的,或者有可能是辽沈战役国共任意一方的炮火炸毁的,如果废墟里见不到钢筋,那还可能是解放后老百姓用榔头一点点砸毁的。
这些曾经的军事设施,修也不是自己修的,打也不是自己打的,加之“二战”期间日本对中国的罪恶与伤害,从情感上很少人会愿意作为“文物”去保护它,这就是今天国人对“伪满”军事建筑遗迹的普遍感受。
侵华日军孙吴电厂遗址。该电厂于1943年竣工,装备德国西门子发电机组,设计容量11.3万千瓦,承担了孙吴及黑河地区的全部用电需求,是当时非常先进的热电厂。
史料显示,日苏诺门罕战役直接参战的731细菌部队,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石井部队”在河流中投下的烈性传染性细菌并没有对苏军起到什么作用,却将自己1300余名官兵毒死;虎头要塞战役中,除了1300余名日本官兵外,还有700余名日侨死于非命,包含大量妇孺儿童。
孙吴北电厂的发电机组是当时日本的法西斯同盟德国提供的。日军战败后,苏联拆走了大的机组,新中国成立后又将小的机组拆运到河南新乡继续服役;远东铁路跨越兴安岭主峰的隧道长达3078米,主要由俄国设计师设计建造,而“伪满”时期隧道入口两侧加盖了规模庞大的碉堡,两个仇家的建筑随着70余年风雨侵蚀,色泽肌理完全融为一体,看起来像一栋完整的建筑,而在碉堡的下面,至今仍在运行着我国的客货运列车……
侵华日军兴安岭螺旋展线碉堡遗址。远东铁路螺旋展线1901年由俄国人设计。下线穿越隧道长度71.1米,为上下线铁路交汇点,战略位置重要,日军修筑大型碉堡两座用以护卫隧道。
远东铁路兴安隧道堡垒。该隧道目前仍在使用中,隧道为俄国及意大利工程师在1901-1903年设计修建,原建筑没有两侧堡垒,日军后将其升级为堡垒工事,用以保护穿越兴安岭主峰,长度为3078米的远东铁路兴安隧道。
人类历史的交错迁变总是伴随着湮灭与遗忘,冰冷的建筑似乎成了抵制遗忘与压缩时空的有效手段。从更高的维度观看,我希望这些照片能变成一面折射人类历史残酷性与丰富性的镜面,残酷显而易见,而丰富则需要更多的人去深刻地了解和探究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复杂与苦难。
影像的留存仅仅是其中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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