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茶
茶园、茶馆和评书
李茂林
旧时北京的茶馆有多种,有书、酒,清、野之分。小点的茶馆,临街一室,备有简易桌凳,有的兼卖酒菜,谓之“茶酒馆”,茶客只需破费些许零钱,泡上一壶“高碎”,或闲话,或对弈,无所事事打发时光;规模较大的茶馆叫茶园,有的甚至建有戏台,下午和晚上有评书、相声、大鼓等曲艺或戏曲演出,茶客踞桌而坐,沏上一盖碗香片,买点瓜子点心,既可埋头独饮,亦可欣赏品评演出;当然,逢三伏酷暑,或是庙会时节,也有在路边的茶棚、茶摊,投下錋子儿,端起粗瓷大碗,来个一饮而尽,有暇您可以坐下来与卖茶的或喝茶的聊上几句,如无暇,说声谢谢,您就忙您的。
“广德楼恢复成茶园了。”
北京最早、也是最有名的茶园非广德楼莫属了,提起“广德楼”不要说在北京,就是在全国也属悠久而辉煌的,广德楼建于清中期,后来主要功能不在茶上了,而是在戏上了。有人推断广德楼最晚不晚于1796年,是与世界著名的莫斯科大剧院、斯卡拉剧院、巴黎歌剧院同一时期建成并现今依然演出的古老场所。
早先,广德楼属于一陈姓地产,到了清朝末年,辗转换手,广德楼的房东是大清绥远将军贻谷的儿子钟志谨。清光绪三十三年腊月,绥远城将军贻谷核查绥远城防边用款,发现,原绥远城协领荣昌和防御文哲珲有贪污嫌疑。文哲珲感觉大事不妙,来个恶人先告状,抢先于光绪三十四年正月参奏贻谷“败坏边局、欺蒙取巧、蒙民怨恨,后患堪忧。”贻谷接着也参奏文哲珲“侵吞库款”,时光绪帝命鹿传霖和绍英一行赴归化城查办,查办的事由樊增祥主持。樊增祥与贻谷不和,认为贻谷犯有“二误四罪”,鹿传霖未加详核便封奏上去。四月初二日光绪皇帝降旨:“绥远城将军贻谷著革职拿问,由山西巡抚派员押解来京,交法部审讯,监追治罪。”贻谷有了牢狱之灾,急需用钱,儿子钟志谨就将广德楼房产就押给了施侯府中,施侯是京城著名票友,民国初年,施侯成为广德楼园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广德楼又以18000银元售予一果姓名伶,著名武生俞菊笙亦曾是广德楼的股东之一。由于茶园本来就有曲艺、戏曲演出,且广德楼又为戏剧界名流票友所拥有,自然就少了说书、曲艺的成分,成为戏曲祖师爷、名伶大腕们施展才艺迅速走红的宝地。程长庚、余紫云、梅巧玲、余三胜、汪桂芬等京剧祖师爷以及后来的“喜连成”、“双庆社”、“斌庆社”等著名科班都曾先后在此献艺。
旧时广德楼里,整个园子分上下两层,皆有茶座。棚式戏台砖木结构,坐东朝西,略呈方形,前台后台,有上下场两门相通,分别有“出将”、“入相”匾额。戏台三面有低矮的栏杆,台顶由四角明柱支撑,上有藻井,前面柱上的对联是:“忠义昭千古,试看一片丹心,共振今世;霓裳咏同日,共听九霄余韵,久在行云”,横额写的是“和平以广德音是茂”。桌椅都是长条形的,与戏台垂直排列。即看戏的人面对面坐着,侧向舞台。由于整个场地既是茶园,又是剧场,难免有些噪杂混乱,台上唱念作打忙得不亦乐乎,台下乱乱哄哄,卖香烟的,卖点心小吃的游来串去,有人记载说夏天来此,“汗出如浆,烦闷不复可耐”。
100多年以来,广德楼历经三次大火,三次重修。1900年火劫重修后的第5年,法国百代电影制片公司来京,租借广德楼,拍下了由杨小楼主演的《金钱豹》及何佩亭主演的《火判官》两部京剧影片,在京造成轰动。坤伶老生恩晓峰入京后男女同台的首场演出也在广德楼登场。到了上世纪1912年,又有两次名角盛会:一场是名角荟萃的《(虫八)蜡庙》,有谭鑫培、杨小楼、俞振庭、梅兰芳、张毓庭、贾洪林、王蕙芳等人同台亮相,另一场是坤伶老生恩晓峰进京,在此举行首演,她反串净角《盗御马》中的窦尔敦,令京城戏迷们大开眼界。20年代,名角俞振庭的斌庆社常驻广德楼。王少楼、李万春、俞华庭等名家亦汇聚于此。广德楼每月初一到初四是四喜班演出,初五到初八是瑞和成班,初九至十二轮到三庆班,一直到月末三十是春台班。
四十年代的一次大火,使广德楼化为废墟。新中国成立后,广德楼划归北京市曲艺团,改成了专演曲艺的“北京曲艺厅”。1953年,北京市文化局筹资翻建,初建时剧场和剧团实行场团合一,人们习惯称之为“前门小剧场” 1985年前门小剧场局部修建后改名为“北京曲艺厅”,许多著名曲艺家如连阔如、侯宝林、郭启儒、高德明、王长友、孙宝才、王世臣、高凤山、罗荣寿、刘司昌、关学曾、梁厚民,以及后来的李金斗、笑林、李国盛等纷纷登台亮相。2002年广德楼恢复原名,剧场东侧新建了舞台,座位从板椅改成了软垫靠椅,西侧还建起了楼上楼下各一排南北走向的包间。除了整座剧场翻修外,在剧场的门外还新立着一座小型的曲艺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许多曲艺行当里的老照片。现在每周六的下午,广德楼的票友会在此演出;周日下午则是曲艺团的曲艺表演。难怪老北京人说:“广德楼恢复成茶园了。”
广德楼
“没有三弦,他的书怎么说啊?”
说茶馆就不能不说到评书,说评书就不能不提到王鸿兴。王鸿兴是清雍正年间,北京城著名的说弦子书的艺人。有人说弦子书始于八旗子弟,其实中国北方弹着单弦,亦说亦唱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由来已久,至今山西平遥仍有瞎子说弦子书的风俗。八旗子弟中没落者以此为业也不足为奇,单弦牌子曲就是可考据的最典型的八旗子弟发明的自娱自乐的演唱形式。
王鸿兴说弦子书,最开始走街串巷给大户人家说书。当时北京大户人家晚饭过后闲着没事就招来弦子书艺人到家里来,尤其是妇女儿童都愿意聚在一起听弦子书。宫廷里面也和老百姓住家过日子一样,到了傍晚也闷得慌,皇后宫女们就愿意派太监出去,找个说弦子书的艺人说唱古今故事。这天王鸿兴早早吃过饭,按规矩晚上还要进宫里给太后说《三国》,他沏上一壶酽茶,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太阳落山了,他收拾自己的家伙,把三弦装进蓝色布袋里,带好腰牌,就起身进宫。到了西华门,王鸿兴亮出自己的腰牌就想往里走,没想到一声喝令:“站住!”郎卫官说:“把你带的东西都拿出来检查!”王鸿兴定睛一看,原来守门的禁军头目换了,他只好弯腰下去打开蓝色布包,亮出三弦,又站直身子,把两臂平举,把门的禁军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然后指着三弦说:“这个玩意,不许带进去!”“啊?!那是我给老太后说书用的啊。”王鸿兴还想争辩。只见郎卫官一脸严肃,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知道吗,最近葛尔丹又闹事了,万岁爷新设立了军机处,军机处有令,凡超过二尺的硬木家伙,一律不许带进宫中。”王鸿兴没辙了,可是子弟书还要说给太后听呀,他只好空身一人来到宁寿宫。没了三弦,这王鸿兴甭提多别扭了,整个子弟书全成了“道白”,特别是每当故事说完一个段落,该“过门”的时候,整个没有了“抓挠”,急得他一脑门子汗,只好用手掌拍桌子。太后倒是挺慈祥的,给了他一把折扇,一方惊堂木,他就这样把书说完了。没想到老太后说:“这样说的好,我就喜欢听你说,可不喜欢听你唱,慢慢腾腾让人着急。”从此以后,王鸿兴进宫说书就再也用不着三弦了,只需袖带一把扇子,一方醒木就足矣。
转眼间就到了雍正十三年八月,清世宗晏驾,国丧百日,京城不许娱乐,吹拉弹唱都在禁止之列。全北京城说子弟书的主儿,都歇业了,唯独王鸿兴没歇业,这天,西直门内酱坊夹道书馆里,挂出水牌,红底白字,上书“晚场全本《三国演义》”左右书“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下书三个大字:“王鸿兴”——堆成金字塔一样。国丧期间说子弟书,活腻烦了,找死吧?一传十,十传百,北京城里人都说去看看;说子弟书的业内人士也想去看看,看看王鸿兴长几个脑袋;京都西城巡捕营也得知西直门内有人在国丧时说书,一个个带上水火棍铁索绳子等家伙,就等着将王鸿兴锁拿归案。天一擦黑,就看书馆里里外外堆满了人,茶馆小伙计一个劲儿招呼“看座”、“续水”,忙的不亦乐乎。酉时刚过,就看王鸿兴登场,一袭青布长衫,挽起雪白袖口,一顶瓜皮小帽,帽后是漆黑长辫,桌上一扇,一木,一帕,没有余物。全场都惊呆了,“怎么回事?三弦呢?”“弹三弦的没出来吧。”“这日子口,他敢出来吗!”“没有三弦,他的书怎么说啊?”底下的人是议论纷纷。就看王鸿兴不慌不忙,环顾书场内外,稍一停顿,就看他右手拿起折扇,扇了两下,左手拿开手帕,右手又放下折扇,举起醒目:“啪!”的一声:
“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
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
圣人一块警儒教,天师一块警鬼神;
僧人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
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一场没有三弦的子弟书,把全场人说的如醉如痴。原来人家王鸿兴把说给太后听的没有三弦的《三国演义》亮了出来,一下子如雷火临原,飙风过野,王鸿兴没有三弦的评书立码火了起来。王鸿兴后来成了评书祖师,他一生共收弟子八人,有“三臣”:霍世臣、邓光臣、何良臣,“五亮”:白文亮、黄福亮、佟起亮、霍士亮、刁亮之说。代代延传,谱系分明,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传十代百余人了。
“您到东四书馆去看看”
没有广播电台的时代听评书主要靠茶馆,茶馆遍布北京四城,四五十年代,听书讲究听连阔如的《东汉》、品正三的《隋唐》、赵英颇的《聊斋》和王杰奎的《三侠五义》。连阔如1903年6月25日,出生于北京安定门外营房一满族镶黄旗旗人家中。从13岁起,连阔如先后在照相馆、杂货铺、药店当学徒,也跑过码头,入过青帮,在大栅栏里他曾摆过卦摊,给人算卦。22岁那年,因算卦要上捐,连阔如改行学说评书。拜评书艺人李杰恩、张成斌为师。
张成斌就住在大栅栏,说书呢,有时在大栅栏,有时在天桥。白天,连阔如在张诚斌说书的书馆里“托杵”,“托杵”就是每当张成斌说一段落,留个“扣子”时,连阔如就开始捧个小笸箩串到茶客中收钱,客人随意往笸箩里扔下些许零钱,一圈过后,师傅张成斌继续开讲。凭着良好的记忆,没过几个月的功夫,连阔如就把师父的“道活儿”——一整套后汉演义揣摩吃透,变成自己的活计。
一天下午,张成斌说完书正在家里喝茶休息,“咚、咚”听见有人敲门。张成斌开门一看原来是经常听他说书的老书座苏某,“呵呵,苏兄,来来来,屋里坐。”张成斌赶紧起身招呼往屋里让座。“不了,不了,我也坐不住。”苏某一边客气着一边就进了房门。“这两天没见您来听书,您在哪发财呢?”张成斌顺便问苏某。苏某说:“发财?要说容易也容易,要说难也着实难。”张成斌就问李某:“您这话怎讲?”苏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倒反问张成斌:“您说这说书的行业好挣钱吗?”“唉,勉强糊口。”张成斌慨叹了一声,他的叹息,也属实际。就说他自己吧,在南城一带也小有名声,每天到茶馆说书,一场书下来最多也就二三十人,挣的钱二八分成,有几块钱收入,拉家带口的也剩不下什么。“养家不发家啊。”张成斌补充着说。“那您到东四书馆去看看吧!”苏某跟张成斌说。张成斌还要问下文,苏某已经双手抱拳连连退步:“告辞,告辞,请留步,留步。”说完了,苏某竟然扬长而去。
苏某一走,张成斌心里就纠结起来,“什么意思啊?让我到东四书馆去看看,那边我熟悉啊,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张成斌越想越钻进闷葫芦里了,“不行,我这就去看看。”张成斌得不到谜底心里不踏实,他吃不安、睡不稳啊,当下他立即要了洋车:“拉我去东四牌楼。”到了东四牌楼,继续往北再往西一拐弯就是小于子茶馆,张成斌还没下车就看到茶馆外面靠窗户都站满了人,等到他下了车到跟前一看,屋里面人挨人、人挤人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透过窗户就看那说书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徒弟——连阔如。徒弟正说至“昆阳大战”:醒木落下,全场鸦雀无声,开得口来,势如疾风暴雨,折扇一挥,真似千军万马。往日熟悉的连阔如,今天在张成斌眼里,顿时陌生了许多。他凭着多年功力,也想“拿着镊子”,找出点不足,可是连阔如的表情,身段、口齿,处处到位,喷口儿清,夯头正、发托卖象好,容不得有什么挑拣。
第二天,张诚斌把徒弟连阔如叫到面前,郑重对他说:“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跟我学了,自己去闯练吧。你的天赋好,将来必成大器。”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黄布包,交给连阔如,连阔如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套手写的《东汉演义》。“这套评书秘本,是我的师傅送给我的,跟了我大半辈子,给你吧,这就是我的心愿。”张诚斌满怀深情地说。
享有“净街净巷连阔如,家家户户听评书”誉名的连阔如终成一代评书艺术大师。解放后他多次受到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的表扬,历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戏曲研究会副主席、北京市文联常任理事等,至今在广德楼仍有他的生平事迹介绍。
小贴士:
1、抓挠:指手里有所把持。
2、弦子书:也称子弟书,属于民间鼓词之类,清朝流行于北京,因有三弦伴奏,故称弦子书。
3、扣子:说书人为制造悬念,吸引听众,故意暂停不往下说。
4、托杵:曲艺界称手持笸箩、铜盘等收钱的徒弟。
5、喷口儿清,夯头正、发托卖象好:说书行业评价说书演员在口齿,身段,表演艺术上非常优秀的说法。
6、书座:老听书人。
前门大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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