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撒信手│朱以撒:逝水年华

作者 : 朱以撒

看《雷雨》,觉得能写出这样剧本的曹禺真是有才华。这么年轻,写了《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还改编了《家》,这些事情做完了,曹禺不过32岁。按常规推算,曹禺享年86岁,完全可以在此后的50多年间写出更多的名剧。可是,期待还是落空。

冰霜能开联 曹禺

曹禺的研究者各陈其见,内外在原因不一而足。但一个人一生能有五部名剧已是辉煌之举,不必再奢求第六部。许多期待是没有道理的,好像一个人起始才华横溢,一生也都要如此,让人盯着不放。其实,“一本书主义”是很有道理的,杨沫就一本《青春之歌》,此后的《芳菲之歌》《英华之歌》平平耳。梁斌的《红旗谱》为人牢记,而《播火记》《烽烟图》谁人提及?一而足,就可以自信人生了。就像有的河流,方才波澜涌动不可遏止,不知何时就断流干涸,人们走在旧日的河床上,也觉得随时而变,并不奇怪。

文徵明在他那个时段是长寿之人,加上自身勤勉,挥毫无辍,故作品甚多过于常人。这么多作品皆可以精致著称,却也说不上有不断向上的状态,有什么新意再现。由于勤写,也就保留一种基本态,以惯性助推之,写写写,写无停歇,却也太熟,只是数量多矣。真要更上一层就不能这么惯性为之了,且作全面调整,那是个人精神生活的鼎革,显然不是易事。老去情怀期有所得,写了很多作品,人生不满百,作品已千万,也算得上一种自守,总比不写的好。书写有一点是十分私有的,那就是按自己的感觉来进行,写自己体验的、倾心的,最大地抒发自己的才情。至于终了能不能进一步且不说,但内心是舒畅的、开张的,因为循自己的心思所为,亦可称不俗。曹禺曾经说:“多年来,我写戏都是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也写了几个,有的也没写出来。”“我总是听领导的,领导说什么,我马上去干,有时候还得揣摩领导的意图。”此时的曹禺什么都有了,又是主席,又是院长,桂冠多,负盛名,可是自我没了。正如吴祖光说曹:“岁月不居、余年衰朽,锦绣年华已经过去了。”

一个人可以有几套笔墨,一生也不免会写一二应景颂美文章。曲己阿时、阿世,只是敷衍了事,写过就忘,重点还是放在自己真情的创作上,用心用力,倾注心血。如果真把应景当正事,那再好的笔墨也会被糟蹋。清人毛先舒认为:“如解杜诗,句句引着每饭不忘君,胶绕牵合,几无复理,俱足喷饭。”杜诗里当然有忠君的一面,在潦倒时还“每依北斗望京华”,对皇帝有不切实际之寄托,显示出他的局限,但毕竟不会拘囿于此,才有了如“三史”“三别”这样的正视现实之作。这就是笔墨所较、所重的倾向,即写什么,怎么写,那些自己体验到的、深切感受的必定乐意为之,而那些时髦的、流俗的,众人趋附的又有现场效果的,也应该力避之。人是群居的团体的,总会有些人来引导这样写那样写——每个时段都有好为人师者,如果这些人还是一定权力地位者,那就更具有倾向性了。曹禺吃亏就在这里,宁肯委屈自己的内心而趋附——傍人门墙历来都是值得深思的教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验区域,有如根据地,然后稍有延伸。有人善篆隶,再学点行草以题款。如果没有自己的体验区域,真不知如何下笔。这也使有的书法家一生专于几本帖,并不走遍临诸家的宽泛之路。曹禺擅长写封建家庭禁锢的人生、事件,但新社会不需要他写,让他去写陌生,他就去写自己不熟悉的历史剧,于是总写不好,就焦虑起来,越焦虑,就越写不好。如此外在环境,如此个人心态煎熬,可以想见精神生活之艰辛。

如曹禺这般,前30年如此辉煌,写了5部名剧,让人惊艳其才情双臻。后50年虽然也写了一些作品,却都相距甚远,被人忘记了。前30年是一个真实的曹禺,后50年也是一个真实的曹禺,都是现实中的人生。如果要求他在漫长的后50年间也要写出至少5部名剧来,那才是真的荒唐。

(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本文刊于中国文化报·美术文化周刊,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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