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引出科举制度之前，我们有必要回溯一下中国历史上是如何选拔人才的。在漫长的战国以前，中原大地都是采用"世卿世禄"制度，即官位世袭制，打个比方说李刚是公安局长，那么李刚的儿子也是公安局长。那些普通劳动阶级家庭出生的，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也无法改变他们的社会地位。这个局面在战国时期得到了很大的改进，还是因为国与国之家生死存亡的竞争，战争的需要。这正印证了"生产力的发展推动了生产关系的变化"这一观点。由于发现世袭制无法很好地发掘国人的才干，反而造成既得利益阶层的不劳而获，不思进取，各国纷纷进行改革。其中走的最激进的是秦国，推出了"军功爵制"，核心有两点，一是凡立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门第、阶级和阶层，都可以享受爵禄；二是取消宗室贵族所享有的世袭特权。鄙人认为，这正是造就秦国虎狼之师的主要原因之一。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秦国一统天下。

商鞅变法

可是天下不总是处于战争状态，和平的时候还是占了多数。于是汉武帝时代就出现了察举制，即由地方长官推荐人才，经过统一考试任命官职。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地正式把考试作为录用人才的重要环节。但是察举制度发展到汉王朝后期，一方面因为当时政治的腐败，另一方面因为士族势力的不断膨胀，察举制陷入了尴尬的局面，成了利益集团的私有物品，民间有谚"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这里的"秀才"和"孝廉"都是指察举的科目，"孝廉"本意是要求人才孝顺和廉洁。举秀才的人不识字，举孝廉的人和父亲不住在一起（古代住在一起照顾父亲是起码的孝，不像现在有养老院），是莫大的讽刺。曹操当时就是"年二十，举孝廉"，可当时举孝廉的人的平均年龄差不多在五十岁左右。曹操能举孝廉是因为他是官二代，由家族政治势力决定。

曹操

到了魏文帝曹丕，为消弱地方士族，加强中央朝廷对入仕者的把控，出现了"九品中正"。即由中央任命的中正官员，按照中央统一发放的人才调查表，把当地人才分为九等统一进行评判，呈交朝廷。吏部以此来进行官吏的与。可是如何对人才进行定级呢？主要有两个内容，一个是"家世"，即父祖辈受朝廷封荫官职和爵位的大小。二是"行状"，即个人品行才能的总评。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德优能少"等。在刚开始实施的时候，定品还主要看重"行状"，家世只是做参考，这造成了魏朝国力的明显增强。但晋以后完全以家世来定品级。出身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出身豪门者行状不佳亦能位列上品。于是就行成了当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隋文帝即位以后，废除九品中正制，开始用分科考试的方法来选拔官员。从唐代开始，科举制度正式成型。直至清光绪卅一年（1905年）举行最后一科进士考试为止，前后经历一千三百余年，成为世界延续时间最长的选拔人才的办法。唐朝、宋朝、明朝、清朝，科举考试的内容，考试举办的形式，和通过考试后官员录用的流程都有所不同，但是都符合"投牒自进，按科应试，共同竞争，试后有黜落，中试者举用之"的核心特征。

从明朝开始，科举考试应答规定必须采用八股文，即对文章的结构组成、句数、句型、和字数都有严格要求。因此招到了当时不少读书人的诟病，称其为束缚知识分子思想的枷锁。清朝后期国力的衰弱，尤其是鸦片战争以来对于西方侵略者的节节败退，使得近代以来大量的学者文人痛斥科举制度是腐朽的封建社会官场制度，甚至是中国古代科技落后的罪魁祸首。

果真如此吗？我们先从考试内容来看，从唐宋的诗赋，到明清的八股文，类似于现在高考中的语文考试的作文，以此来决定一个人是否能够入朝当官，是否荒唐？我虽不是历史学家，也非文科出身，也试着从人类社会发展，中国历朝历代政治文化面貌的角度，结合经典著作中的道理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读书认字

首先，我们的祖先是经过漫长的年代逐步从类人猿进化而来。人的身体和其它动物，如老虎等相比并不占优。人之所以能从残酷的自然界弱肉强食的斗争中胜出，不是因为肌肉力量更大或是灵活度更高，而是因为人的大脑容量是动物界里最高的。人靠大脑来使用工具（和动物界的分水岭），并不断改善工具以提高效率，同时通过群居，互相之间沟通协作，使人类群体的生存几率大大提升。在此基础之上产生了语言，文字，即文明的特征。古代越是文明发展程度高的地区越会产生复杂而完善的文字，如诗歌和历史文献等。文字提升了沟通的效率，使得人类组织的分工合作更加便利，管理因为有章可循变得更加规范。同时人类改造自然，管理组织的宝贵经验可以通过文字流传下去，通过阅读文字而迅速获取知识，提升技能，是古代文明快速发展（相对于类人猿时期）的主要动力。驾驭优美而复杂的文字需要高度发达的大脑，即使是冷兵器时代，崇尚最原始力量的古代，一个能认字的读书人依然比一个武夫要珍贵的多。"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是怀才不遇的读书人的自嘲和发发牢骚罢了，与历史事实不符。从诗赋和八股文的优劣来评判，本身就可以，至少从某种程度上，看出一个人智慧的高低。

其次，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虽然是对那个年代科举制度下读书可以升官发财，封妻荫子的一个夸张写照，却包含一些朴素而深刻的道理。一曰"资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学习历史可以让我们明智，知道如何学习借鉴，治理当下。而全面学习历史的最佳途径就是学习二十四史等书籍。二曰，四书五经皆乃圣人之作，讲述的都是做人做事的大道理。如《论语》中的"三人行必有我师也"，《孟子》中的"舍生取义"，熟读此类经书，不仅仅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还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升华自己的人生理想与操守，并在人生遭遇困境，或是大义与小利发生冲突时做出不同于世俗，甚至是可歌可泣的选择。如做出《离骚》的屈原，刚正不阿，廉洁开明，不与腐败朝廷大臣同流合污，在楚国灭亡之时，选择投江，宁死不辱节（端午节做此文，故以屈原为例）。这绝不是信奉"孔融让梨是因为梨烂了"的现代人所能理解的。三曰，读书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读懂艰涩繁杂的古文，并灵活应用，不仅需要较高的智商，更需要无比的毅力。很明显，这本身就是一种筛选过程。好吃懒做的干不了，偷鸡摸狗的干不了，投机取巧的也干不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是对书呆子的嘲讽，而是对专注于做某项高尚有意义的事情的褒扬。具备这种专注精神和毅力的人为官，更有可能担负起繁重的政治事务，更有可能为百姓和国家谋福利，而不是因为蝇头小利和个人恩怨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或者浪费了太多的资源与精力。

屈原投江

再者，科举制度的实行在全社会兴起了读书重教，崇尚经典的良好风气。这是中国古代和平时期得以保持社会次序稳定，父慈子孝、百姓安居乐业的重要精神因素。古代的地方治安力量是很弱的，远不能和现代警察制度相提并论，又无科技监控手段，同时和西方国家普遍的宗教治国不同，在中国绝大多数朝代，宗教在国家上层和民众方面的影响是偏弱的。而藉由科举制度向全社会推崇的《四书五经》等经典著作，所宣扬的忠孝仁义礼智信，成为当时国民处身立世的行为典范，它是中国古代除战乱和饥荒时期整个社会得以和谐发展，人与人之间互尊互爱的重要支柱。进一步说，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远远比全民炒房、玩王者荣耀、刷抖音的社会更有前途，更让人值得铭记。

回归本质，最主要的是，科举制度是中国古代唯一广泛采用的，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是对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的一大进步。首先，它摒弃了出身作为人才评定的标准，使得普通家庭子弟第一次和官宦、士族子弟在一个起跑线上竞争。从某种程度上，它也是缓和社会阶级矛盾，加强国家机器统治力的一种有效工具。古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说法，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让处于弱势阶层的人们永远看不到希望。在此之前，人们的选择远没有现代社会这么多样化，除战乱时期，农民被永远束缚在自己的田地里，用自己辛苦的劳作换到一点微薄到难以糊口的收成，还常年受到各种苛捐杂税的盘剥，时不时被土豪恶霸欺凌。苦闷的生活，加上长期积累的矛盾，给社会埋下了不稳定的地雷。好歹有个科举制度，虽然入取率极低，也让普通家庭看到了一丝希望。我这辈子苦，也要供出个读书人，从此鲤鱼跳龙门，光宗耀祖，也就不至于走向极端。其二，它首次给出了评定人才较为客观的标准。从现代的角度来看，仅从文章的文采与内容来评定一个人政治治理能力的优劣未免有失偏颇。因为和数学、物理等理科内容有固定的标准答案不同，古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于同一篇文章，受制于阅卷人的知识、阅历、喜好，可能评价结果大相径庭。如《明朝那些事儿》里描述，一代名臣徐阶参加乡试时，一位批卷官认为该落榜，而主考官认为该第一，最后妥协成第七名录取。但是毕竟它还是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可供众人评判的标的载体，即文章，而不是其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而上学"，如"xx又红又专"，或者干脆是睁眼说瞎话的"另类事实"（英译于Alternative fact，来源于特朗普就任后的白宫新闻发布会）。我很难想象在"九品中正"的年代，中正官们对人才"行状"，即品行才能的判断是如何给出的，是道听途说，还是以貌取人，还是看被评判者给不给"喝茶费"？其三，科举考试通过设置各种举措和严刑峻法来保障整个过程的公平性，防止各种舞弊现象发生。这些举措包括试题保密、考场设置、身份鉴别、入场搜检、糊名誉录（即把考生的名字糊上，考官按照统一笔迹重抄一遍考生的答卷）等。其严厉程度远胜于当今的高考，且对违规者的惩戒力度很大。今天高考舞弊，一般的处罚就是成绩作废，严重一点可能几年之内不得参加考试。但是在明朝，考试舞弊，轻则充军入狱，重则杀头。明朝不世天才唐寅（字伯虎），进京赶考之前就名满天下，会试完后信心满满能考第一，按照答卷也确实应该是第一名。结果就因为树大招风，酒后说了几句不那么谦虚的话，被人告黑状，虽查无实证，也因为有贿赂考官买考题的嫌疑，被永久取消科举考试资格，贬为小吏，不得为官。而主考官连同告黑状的人都被贬官。主考官本位居三品，被罢官回家后不久愤郁发疽而亡。如此严厉的刑罚只是为了维护科举制度的公平性和权威性。

唐寅的画

当我们从一个更广泛长远的眼光来审视，科举制度的历史先进性不是我们关起门来自吹自擂，而是得到了近代西方国家的广泛称道和效仿的。从16世纪开始，记载中国科举制度的书文传到了欧洲，受到学术界和统治阶层的广泛关注和讨论。从19世纪开始实施的英国文官制度，正是效仿了中国的科举制度，继承了科举制度公平竞争、平等开放、择优录用等选才原则。

19世纪英国

综上所述，科举制度是中国古代伟大的人才鉴选制度，他是中国古代文明得以生生不息，并且傲视同时期其它文明的重要动力。科学落后的帽子不应扣在科举制度之上，具体原因我将在另外的文章中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