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岳石刻保护困境:探访被“毁容式修复”的四川大佛

一条关于四川安岳县峰门寺南宋摩崖造像被重绘的微博,引发网络对文物保护现状的热议。本刊记者来到现场实地采访,了解佛像被重绘的起因和经过,以及当地文物保护部门面临的困境。

被多次重绘的摩崖造像

就连开车的安岳县新闻中心负责人都是第一次去峰门寺。

尽管从地图上看,安岳县县城到佛像所在的云光村直线距离也就20公里,但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才到。由国道转县道,再到寨道,山路崎岖,而沿途穿梭期间的大卡车们早把路面压得坑洼。另外,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我们一路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峰门寺或摩崖造像的路标和指示牌。要不是当地文物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一路给我们指路,估计连司机都找不到这里。

由于安岳县文物管理局提前打了招呼,我们到时,当地文物管理员杨国玉已经牵着5岁的孙子站在路边等着我们。尽管周围都是农田和柠檬生产基地,但杨国玉特地穿了一套带绣花的绿色丝质衣服。这几天安岳雨水足,大雨过后又潮又热,此时正是中午,杨国玉满脸汗,从领口到胸前都湿透了。

下了车,二话没说,杨国玉就带着我们向路旁的山上爬,穿过一片柠檬树林,到半山腰时,她突然向左拐,沿着山腰上的绝壁小路继续走。经过一个写着“文物界”的水泥界碑,再往前走几十米,就看到了一座木棚瓦房,棚里便是那座峰门寺摩崖造像。

被重绘的峰门寺摩崖造像

巨大的石窟里,身高5米的佛像立于仰莲台上,头后有圆形头光,左手平放在胸前,右手结印在左手之上,双手都被重修过。而佛像全身则被彩色油漆重绘成了四种颜色,其中外衣是红色,里面的长袍是蓝色,左臂上的牵衣襟是黄色,而佛身皮肤是粉色,头光则由红蓝黄紫组成。木棚横梁上挂满红绸,佛像前方摆着简易的香烛台。

除了主像之外,石窟壁上还有22尊造像,但均被破坏,大部分无头,且风化侵蚀严重。反而是部分题记依然清晰可见。安岳县文物局周永强介绍说,通过“文师心施钱引三道,契星相事,以绍熙癸丑正月二十一日仗僧表庆”这则装修题记,可以判断这尊造像建于南宋中期。而另一则“高升场信士陆□□夫妇,发心□□释迦佛金身一□,祈保人□清吉,天运甲辰孟夏日。”(□为无法识别的字),则可以判断历史上这尊造像曾被多次重绘、培修。另一处名叫“峰门寺”的题记年代更晚,也记载着当地人捐资重建的功德,后面长长的全是捐助者的名字。

杨国玉今年55岁,她就是此地的农民。她告诉我,早年佛像是本色的,1995年,这座山山顶上峰门寺的守庙老人刘财权找人重新涂了庙里的塑像,又带着工匠下到山腰,涂了这尊造像。

正是这件23年前的事情,引发了最近网络上的关注。

8月4日,一条关于四川安岳县峰门寺南宋摩崖造像被重绘的微博,引发网络对文物保护现状的热议。

随后安岳文物局发出公告回应:“1995年6月,当地群众自发捐资,对峰门寺进行培修,修建了保护房30余平方米。由于缺乏文物保护意识,群众聘请工匠对龛内造像进行重绘。时任县文物管理所所长知晓该情况后,庚即赶赴现场,发现主尊造像已被重绘,便立即予以制止,并进行文物保护宣传。其余造像未被重绘,至今仍保持原貌。”

几天后四川省文物局也发出公告表示,包括净慧岩摩崖造像、玄妙观摩崖造像、庵堂寺摩崖造像、千佛寨摩崖造像等13处造像,均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至90年代初期,被当地群众自发捐资“妆彩重塑”,随后被当地文物部门制止。2006年至2013年间,这批石刻造像大部分被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或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后再未发现“妆彩重塑”现象。

文物管理员杨国玉

据安岳县文物局副局长唐文君介绍,安岳是目前我国已知的中国古代佛教造像遗址最集中的县,早在东汉时期就出现了崖墓壁刻,到隋唐的时候,出现了大面积以石窟寺为代表的安岳石刻。明清以后,安岳又有圆雕石刻和各种建筑石刻。安岳石刻因此有了“上承云冈、龙门,下启大足石刻”的地位。

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后,安岳县有石窟寺及石刻类不可移动文物计有234处,912处文物点,历代石刻造像10万余尊,其中有10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和29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912处文物点都遍布在全县69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有。

安岳县80年代初建立了文物管理所,2000年这里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石刻艺术之乡”,文物管理所也由此升级为文物局。但文物局直至今天只有25个编制。为了保护管理石刻,安岳县文物局推出了他们著名的“三防”安保措施。“其中人防就是我们聘请当地人作为文物管理员,犬防就是我们在一些重要文物点使用了狼狗,机防就是我们在一些重要的文物点安装了视频监控或红外线报警器。”唐文君介绍说,全县目前40多个文物重点保护单位,聘请了70多个文物管理员,使用了近40条狼狗。而这种“三防”的安岳县特色甚至已经被推广到了外县外省。

杨国玉就是安岳县文物局聘请的民间文物管理员。

文物管理员杨国玉

2011年时,上一任安岳县文物局局长傅成金来峰门寺摩崖造像安装红外线报警器时遇到了种地的杨国玉。“我家离这佛像最近,所以他们选择了我。说让我当文管员,但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文管员。当时他们来到我们家里面,说给我点钱。那时候给的少,每个月一百,现在是每个月五百。”杨国玉对我回忆说,此后文物局的人一年会来几次。她平时主要干农活,自己种红薯、玉米。有空的时候,她会到这个山上来巡视一下,没事的时候她就在家听红外线监控。文物局把红外线监控按在造像木棚的房梁上,如果有人走近木棚这个区域,她家里的警报就会响。

“晚上老鼠爬到这,警报也响。以前没有面前这片柠檬树的时候,从我家房子可以直接看到佛像,晚上如果警报响,我会直接用手电照一照佛像,看看有没有异常。“她说,红外线监控,不仅连着她家的警报,文物局也会自动接到报警信息。有次下雨很大,几个孩子爬上山跑到佛像木棚里磕瓜子,结果文物局派了警察过来,把几个孩子带到山下高升乡派出所里进行批评教育。”

“那此刻我们站在这里,是不是你家里的报警器也在响?”

“这几天报警器没有电了,坏了。”

正说着,拴在木棚立柱旁的狼狗叫了一声。它叫黑熊,是4年前文物局配给杨国玉的“狗防”。“这狗挑食,只爱吃猪的心肺,它的伙食费两百块一个月不够用的。”前一阵子黑熊生了场病,一直拉肚子,被杨国玉带去安岳县城医院看了两回病,又抽血又验血,村里人都笑话这狗精贵。

杨国玉说,这里没有游客。只是每月初一和十五,山顶的峰门寺有庙会,会有十来位香客下来佛像这里烧香。过年的时候,来烧香的人会多一点。

前年,佛像前的木棚塌了。

杨国玉趁着每月初一、十五向前来烧香的香客化缘,就这样持续了两三个月,攒了六七千块钱,她把集资得来的钱用于重建木棚。杨国玉老伴和儿子都是木匠出身,儿子常年不在家,几年前在洛阳的工地,后来又去了新疆的工地做木匠。由于入冬后新疆太冷了,工人们会有寒假。正是前年冬天,杨国玉让老伴、回家的儿子,还有女婿,三个人一起上山砍树,用集资得到的钱重新修了佛像前的木棚。

杨国玉不识字,她儿子用毛笔在红布上写上了所有捐资者的名字,将这功德榜挂在现在新木棚的横梁上。

“功德榜上有你名字吗?”我问。

“没有。”

“那有你儿子、女婿的名字吗?”

“有。”她害羞的笑了。

我看到,在新木棚的立柱上,贴有2018年4月印刊的《加强文物保护,坚定文化自信》的宣传单。

“对你来说文物保护意味着什么?”我问。

“挺好。”她答。

峰门寺会首李奶奶

杨国玉的孙子带我去峰门寺

杨国玉的小孙子带着我继续向山上走。接近山顶时,便看到了一座寺庙,那就是峰门寺。

安岳县文物局表示,这座峰门寺是以前老百姓自发盖的庙,文物局只管山腰上的历史文物摩崖造像。

今天不是庙会日,因此寺里没人,但门口留了电话。打了电话,5分钟过后,李奶奶从寺前的山路走了上来。

峰门寺会首李奶奶在功德榜前

我给了李奶奶10块钱,以示捐些功德,李奶奶刚接过钱,就要把我名字写在殿堂正面的功德榜上。“这个功德榜一年写两张,10块以上给写,5块的就不写了。”功德榜上的名字密密麻麻,通常捐赠数额都是10块钱,毛笔字很漂亮。李奶奶介绍,她家老头子以前在公社工作,字都是他写的。

峰门寺寺院很大,简直像就是一座“奶奶庙”。里面有很多民间模样的雕塑,有佛教也有道教人物,有观音,有金刚,有文曲星,也有阎王。正堂立柱挂有好像是“峰门寺文物管理所”字样的木排,但油漆早已脱落。

峰门寺就像是座“奶奶庙”

李奶奶则对我说,“堂子都是旧社会的”。而我也看到这座寺庙的基脚石有着明显的清代纹饰特色。

李奶奶今年68岁,她家2008年成为峰门寺的会首。她说,从她第一次来这里,这间寺庙,以及里面的塑像,“就已经是这样了”。她家里面四口人,都负责峰门寺的管理运行,一人负责会计,一人负责组织。

“每月初一和十五的庙会,会有十来位香客。每年观音的生日、得道日和涅磐日,也会在峰门寺举办庙会来的人会更多一点。一般庙会时我们会一早来到峰门寺,女人们做饭,男人们打扫庙堂,然后会一起去山下佛像处烧香,对着佛祖念诵经文,然后再回到寺里大家一起做斋饭吃。以前高升乡就三座庙,一般我们这里的庙会会有二三十人来,现在庙子多了,并且山太高,老人爬不上来了。”

她对我说,她完全不知道山腰上的佛像引起了这么大的事情。

那位曾经组织重绘佛像的守庙老人刘财权三年前去世了,李奶奶把刘财权住的屋子换上了新床单和被褥,意在让菩萨累了的时候过来睡觉休息。而这场引起网民关注的涂绘风波事件,也随着守庙老人的离世落入记忆。

“那对你来说,山腰的佛像跟峰门寺里这些佛像有什么区别?”我问李奶奶。

“山腰的佛像是岩石包的,这里的佛像可以来回移动。”

文物保护困境

主像以外的其他造像均遭到破坏,风化侵蚀严重

“在一块完整崖壁上雕出来的佛像就叫摩崖雕像,它是不能被取下来的。而用一块可以移动的独立石头雕出来的雕像叫圆雕雕像。”文物局副局长唐文君向我介绍说,安岳石窟有别于北方石窟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世俗化。

“道光县志写寺观那一部分章节中,专门说到蒲州安岳跟周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宗教氛围特别甚。”安岳县文物局的周永强表示,川渝地区石窟寺摩崖造像的发展史本身也是一个佛像造像世俗化的发展史。“包括广元、巴中、安岳、大足,还有川西地区一起比较,安岳石窟可以说是中国中晚期石窟艺术发展历程的缩影,它在初唐跟盛唐延续的是皇家那一套范式风格,然后逐渐至唐宋,逐渐民间化。安岳是川渝石窟的中心节点,因为从目前的造像来看,川北的造像,包括成都地区川西造像,对安岳石窟都有影响,而安岳石窟对大足也有着很大影响,因此它足以支撑起作为整个川渝石窟体系的中心节点。”

尽管如此,安岳县的文保力量依然薄弱。与隔壁的重庆市大足区相比,安岳石刻目前的地位差距明显。大足石刻目前是5A级景区,并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安岳县只有一个4A级景区圆觉洞,旅游收入相差悬殊。

此外两地文保投入差距明显,大足区每年投入的文保经费有上千万,专门负责文保研究的大足石刻研究院就上百人。而安岳石刻每年的保护经费只有90多万元。

安岳石窟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虽然目前文物局有一些简报,但还没有正式的考古报告。安岳县也没有专门针对石刻的研究机构,甚至也没有相关保护法律。

直到去年,安岳县才专门成立了两个事业单位,计划在县上成立安岳石刻研究所和安岳县博物馆。为这两个单位增加了五个事业编制,目前招到了三人,但都还在筹备阶段。

而资阳市人大去年获得了立法权之后,首部地方型的法规就是《资阳市安岳石刻保护条例》,条例意见征求稿中规定,刻划、涂抹、燃烧香蜡纸烛、违规拍照、妆修等破坏安岳石刻的行为将根据情节轻重处以不同金额罚款,最高可达10万元,现在已经过了二审了。

(本文所有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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