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以上对斯拉夫派和西欧派的主要思想及其代表性人物的观点的介绍可见，西欧派和斯拉夫派的思想分歧和争论的焦点，是要回答俄罗斯走什么样道路的问题：是走西方国家的发展道路，还是走俄罗斯自己的民族化道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必然涉及到如何认识俄罗斯过去的发展道路，尤其是如何看待彼得大帝及其对俄罗斯社会生活进行的一系列重大改革。因为从彼得改革开始，俄罗斯的历史才明显地分成保持宗法制古风的俄罗斯和改革开放欧化的俄罗斯。“斯拉夫主义者与西方主义者的争论是关于俄罗斯的命运和俄罗斯在世界上的使命的争论。”因此，斯拉夫派与西欧派的思想争论对俄罗斯社会历史和俄罗斯文化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

斯拉夫派和西欧派都认为俄罗斯需要变革，都在寻求一种适合俄罗斯发展的道路，但两派在俄罗斯的变革、俄罗斯的发展、俄罗斯的道路等一系列原则问题上有分歧。这里我们必须指出，尽管斯拉夫派与西欧派之间存在着思想的对立和分歧，但这种对立和分歧不是绝对的，因为德国哲学家谢林、费希特和黑格尔的思想是两派共同的哲学基础，双方的理论观点都充满理想主义，争论双方都是爱国主义者，无论斯拉夫派分子还是西欧派分子都关心俄罗斯的前途，都深深地热爱俄罗斯，都对俄罗斯民族发展负有一种使命感。争论双方在回顾和总结俄罗斯的过去的基础上，展望俄罗斯的未来和探讨俄罗斯未来的发展道路。因此，在这样的道路上他们既是对手又是朋友。诚如赫尔岑所说：“我们只有一个爱，但这个爱是不同的。”赫尔岑把斯拉夫派和西欧派比作具有两副面孔的伊阿诺斯（Janus；янус）”，因为罗马神话的伊阿诺斯有两副面孔，一副面向过去，另一副面向未来，但就是不面向现在。别尔嘉耶夫也认为，斯拉夫派和西欧派“两派都热爱自由，两派都热爱俄罗斯，但是斯拉夫主义者把俄罗斯当作母亲，西方主义则把它当做孩子”。所以，斯拉夫派和西欧派之间的争论虽然有时彻夜地进行，双方观点十分激烈，但两派的争论和斗争没有你死我活的性质。

斯拉夫派和西欧派是19世纪俄罗斯文化的一种二元现象。两派相对立而存在，相比较而发展，双方观点有共同之处，争论有一种互补性。像西欧派分子恰达耶夫的某些思想与斯拉夫派思想接近，而斯拉夫派分子基列耶夫斯基对西方的肯定不亚于西欧派分子。因此，西欧派分子赫尔岑曾经撰文，认为西欧派可以与斯拉夫派和解。对于斯拉夫派和西欧派的争论和分歧，观点接近斯拉夫派的作家果戈理有过一种形象的解释：“他们（指斯拉夫派和西欧派）所有人谈论着同一件事情的两个不同的方面，同时怎么也猜不到他们丝毫也没有进行争论，并且也没有相互抬杠。一个人走的离建筑物太近了，只能看到它的局部；另一个人走得离这座建筑物太远了，因此只看到整个建筑物的正面，却看不到它的各个局部。”果戈理认为斯拉夫派和西欧派的争论是由于看问题的不同角度所致，因为每派只看到问题的一个侧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认为斯拉夫派和西欧派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分歧，他在自己那篇关于普希金的演讲里也说：“斯拉夫主义与西方主义之间的误解和争吵只不过是一些积怨太深的误解而已。”70既然如此，西欧派和斯拉夫派可以在争论中联合起来，因为两派都在思考自己国家和人民的前途和未来，同是19世纪俄罗斯社会思想深化和民族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遗憾的是，斯拉夫派和西欧派这两派从来没有过联合，而是在自己的思想道路上越走越远了。让两派联合仅仅是人们的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

应当指出，无论斯拉夫派还是西欧派的观点都有片面、偏激乃至错误的地方。这是因为两派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的争论是一种纯学术探讨，有许多空想的成分，往往没有面对俄罗斯的社会现实。对这点，别尔嘉耶夫曾经指出过：“在斯拉夫主义者和西方主义者那里都有幻想的成分，它们把自己的理想与尼古拉时代无法忍受的现实对立起来。”斯拉夫派分子把古俄罗斯，尤其把农村村社和宗法制农民、把“没有自由、没有爱情、没有高度文明”的莫斯科时期的俄罗斯理想化，低估彼得改革的作用和意义，否定西方理性主义，等等。别尔嘉耶夫认为斯拉夫派的这些认识背离了历史现实，是片面的乃至错误的，显示出“斯拉夫派的自满”，“暴露出斯拉夫主义者关于俄罗斯与西方的基本思想的非历史性质”。西欧派同样也有自己的问题。有些西欧派分子看不到彼得改革的毛病，忽视俄罗斯历史和俄罗斯民族的特殊性，过多肯定甚至夸大西方文明，表现出“西欧派的奴性”（别尔嘉耶夫语），也同样是不对的。

斯拉夫派和西欧派是两个相互对立、相互依存、相互对照和相互支撑的思想哲学流派和文化思潮。两派关注俄罗斯国家的前途、俄罗斯民族的发展、俄罗斯文化的未来，他们继承俄罗斯历史上很早就有的思想对话和论争的传统，在19世纪中叶展开了新一轮的思想较量和交锋，这是热爱俄罗斯的表现，是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使然。斯拉夫派与西欧派对俄罗斯的发展道路、俄罗斯文化的发展定位和取向等问题的阐述和争论，不但构成了19世纪中叶俄罗斯社会文化思想的重要内容，而且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俄罗斯文化发展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19世纪中叶出现的斯拉夫派和西欧派是俄罗斯社会和俄罗斯文化发展中的两种思想、两种思维、两种倾向、两种路线，也是俄罗斯文化发展中的“纵向”和“横向”的线索和走向。自从斯拉夫派和西欧派出现后，两派的争论就一直没有停止。19世纪下半叶，尽管斯拉夫派和西欧派作为流派和思潮不复存在了，但这两派的思想倾向和文化倾向，尤其是两派争论的焦点——俄罗斯走怎样的道路依然是19世纪后半叶乃至整个20世纪俄罗斯社会发展和文化发展中的重要问题，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认识和思考也形成了20世纪末俄罗斯社会发展的两种倾向和思潮，呈现出20世纪末俄罗斯文化的“纵向”与“横向”。

当今，俄罗斯文学界的“爱国派”和“民主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爱国派和民主派在对俄罗斯的发展道路、对东正教的认识以及对俄罗斯文化发展的一系列问题的看法上存在着分歧并进行争论。可以说，他们的分歧和论争是斯拉夫派和西欧派思想分歧和论争在20世纪末的继续。对此，爱国派的著名评论家B．邦达连科说：“自由派与爱国派的斗争是俄国历史上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的现象，是乡土派（即爱国派）与西欧派之间斗争的继续。”民主派的著名评论家H．伊凡诺娃说：“在我看来，自由主义（即民主派）者与爱国主义者之间的思想论争已经穷尽，立论的根据不复存在了，他们各自在具体的、互不相干的领域中生存着。但是，尽管不无讽刺性，他们间曾经有过的论争在某种程度上应看作是斯拉夫派与西方派斗争的继续。”

19世纪斯拉夫派和西欧派的争论是一次出色的思想对话和论争的范例，也是俄罗斯思想界人士的爱国思想的一次展示和弘扬，两派的思想成为俄罗斯文化的宝贵遗产，永远留在俄罗斯人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