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元宵节全家团聚,贾政发问:“怎么不见兰哥?”奇怪的是,贾兰不在场,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发现,只有贾政发现了?
贾政是一个比较古板道学的人。在作品的前半部分尤其如此,要到后期才会偶然讲个笑话、偶然流露对宝玉的欣赏、偶然侧面流露对黛玉宝钗的欣赏。而在前期,他一心想着道德、礼法、祖宗颜面。宝玉不小心说了一句“袭人”,他马上想到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诗艳曲上作工夫”。
在家庭聚会的场合,贾母想的是家常取乐,宝玉是拘于严父“惟有唯唯而已”,而贾政则想着全家团圆、一定要人人在场,是秩序规则。所以他一眼就看到唯一的孙子贾兰并不在。
那么,其他人为什么没发现呢?家宴上人人欢乐,除了古板的贾政,别人是不会一个一个数人头的。当然,如果黛玉缺席,宝玉一定会发现;如果王熙凤没来,所有的人都会察觉;如果宝玉不在,这宴会恐怕就开不成了,首先过不了贾母那一关。
就像宝玉挨打后,贾母直送进园子里来,回头出园,就到王夫人屋里坐下吃饭。按照平常的规矩,姑娘们都是跟着贾母吃饭的,但这一次:“请了半天,只见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林黛玉是因为哭肿了眼睛,不肯出来见人,但由于平时常常不吃饭,所以众人习惯了,不追究。而迎春不来,则是请了病假的。
这还只是平常的一顿饭。元宵家宴,是半正式的场合。贾兰不来,怎么大家都没发现?当然,李纨是一定知道的,贾政问话就是她回答的。但在贾政问话之前,就连平时最怜爱孩子的贾母,和最八面玲珑的王熙凤,都没有问过贾兰去哪里了,李纨也没有主动解释。原因只有一个:贾兰平时缺席,已经惯了。
从林黛玉初进贾府我们知道,贾母平时是带着三春一起吃饭的,当然还有宝玉,之后又加上了黛玉。而王夫人、李纨、贾兰并不在贾母屋里吃。
贾母喜欢孙子孙女,连血缘较疏远的堂侄孙女惜春也收养在身边,真正的原因并不只是“喜欢”,也是出于保护、照顾。宁国府的淫荡氛围,不适合女孩子生活;贾赦夫妇对庶女的冷淡,更让迎春进退无据;而赵姨娘的粗俗卑俚,把贾环教导得“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不利于探春的成长。连林黛玉,也是失去母亲、又无兄弟姐妹作伴,才被贾母接过来的。
唯一的例外是贾宝玉。表面看起来,他同样是王夫人的心头宝、掌上珠。但是别忘了当初王夫人是有贾珠的。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病死,其中有多少隐情?贾母骂赵姨娘“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个胆子唬破了”,这个“他”指的仅仅是宝玉吗?如果贾珠在贾政与王夫人的严厉管教之下,透支性地用功“写字念书”,以至弄坏了身体,是否更加合理些?而抓周就抓了脂粉的宝玉,恐怕小时未必受到母亲的重视,直到长兄去世、长姐进宫,宝玉成了王夫人身边唯一的亲生子,才得到关注吧?正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的:“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
如果关于宝玉的猜测是合理的,那么贾母收养孙男孙女,就有了一个标准:凡是在自己父母那里不受重视、不得宠爱、不利于健康成长的,贾母就收到自己身边来。而贾环是赵姨娘的唯一宝贝、贾兰是李纨的精神支柱,贾母就不会横刀夺爱、强行收养了。
贾母带着各位孙女(也包括孙子宝玉),日常生活以享受为主,但文化气息深厚,寓教于乐。就是游园子、吃螃蟹,看到柱子上挂着“黑漆嵌蚌的对子”,自己看不清也会命人念。在这样环境下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必然是又有文化又有情趣的。
相比之下,贾兰的苦读诗书,显然少了三春、宝玉等人的情趣。但这是其母李纨的选择,也是贾兰自己的嗜好。志趣不投,不相与谋,贾兰想必也不向往贾母身边的享乐气氛,所以他可以借以年幼为由,一再推迟参加宴会。
这个借口,在前几年还是行得通的,就像元宵宴上巧姐也没有出席,当然是因为太小;众人也习惯了贾兰的不参加宴会,并不需要每一次专门解释理由;只有贾政,这个同样不经常参加贾母宴会的人,才会发现另一个缺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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