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米
彩霞是王夫人最信任倚重的,红楼梦里地位最为显赫的一个丫鬟之一。
她对于主人王夫人的重要性,犹如袭人之于宝玉,鸳鸯之于贾母,平儿之于凤姐。
第三十九回,李纨评说荣国府中几位比较重要的大丫头时,说彩霞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她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里告诉太太。
由此可见,王夫人对彩霞的信任,及彩霞在几个丫鬟中的特殊的地位。
而置身于荣国府这么一个“一个个都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险恶环境中,一个人若想“脱颖而出”,没有一定的心计、手腕,显然是不行的。
怡红院的三等丫鬟红玉,因自恃有“三分容貌”,“每每的要想在宝玉身边卖弄卖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齿的,哪里插得下手去”。有一次红玉总算碰到了一个机会,“违规”给宝玉倒了一盅茶,不料马上被上面的几个二等丫鬟秋纹,碧痕,晴雯骂了个狗血喷头,要她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以至于红玉“心内早灰了一半”。
可以想见,当初为赢得王夫人的信任、重用,彩霞与同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丫鬟之间必然有过几场“异常惨烈”的“厮杀”,而她能最终胜出,在心计与手腕方面显然有过人之处。
彩霞的心计还体现在她对自己未来婚姻大事的谋划上。
众所周知,贾府的丫鬟到适婚年龄后,婚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被男性主人“收用”,做“姨娘”;二是“放出去配个小子”。
两者之中,若是被“收用”,特别是被年龄相近的主人“收用”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这理所当然成为不少丫鬟追求的目标。
小说第十九回,袭人回家探亲,母亲与哥哥提出要为她“赎身”,袭人竟然哭肿了眼睛,说自己在荣国府“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至死也不回去。”这就是袭人希望被主子收用在房里。
另外,王夫人也曾说过“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当是说明贾府的丫鬟们的生活品质还是很不错、很让人羡慕的。如果被“放出去配个小子”,不要说延续这种富裕的生活品质,就是温饱是否能够解决,也是很成问题的。
贾府对犯了错误的丫鬟的处理措施是“撵出去,不要身价,把他的东西还给他。”即无条件地还她们以自由,可丫鬟们偏偏把这种自由当做最可怕的事情。“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晴雯话)。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在贾府一些丫鬟们的眼中,与生存相比,尊严、自由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没有多少价值的。
况且,若真能被“收用”留在贾府做个姨太太,实惠可不仅仅是温饱问题的解决,同时对她们的处境、身份以及社会地位也是一次巨大的提升。
小说第五十一回,已经被王夫人内定为宝玉姨太太的袭人再次回家探亲,凤姐吩咐她“穿几件颜色好的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拿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当袭人临行前来向她告别时,凤姐嫌她外面穿的青缎灰鼠褂子“太素了些”将自己的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送给了她,并且随后又安排了大小二辆车,四个女佣跟随着伺候。
可以想见,当二辆车缓缓驶到袭人家门口,衣饰光鲜的袭人在女佣的搀扶下弯腰低头从车里走出来的一瞬间,会在其家人及围观的亲戚邻居中间掀起多么大的震动。
对一个小门小户的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来说,这是何等地荣耀,简直可以说是“衣锦荣归”了。
在封建时代,生于穷苦之家的地位低下的男孩子,若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命运,也许可以通过科举应试的途径,虽然实现的希望很渺茫,但毕竟存在着机会与可能性,相比之下,同样地位低下的女孩子则被剥夺了所有“上进”的机会与权力,她们实现自我救赎的唯一途径,就是嫁人,嫁个“好”男人,而她们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是他人难以想象的,说得尖刻一些,她们其实就是在“卖身”,是在以自己的尊严、青春与肉体来换取生存的权力,换取所谓的“幸福”。所以即便她们得偿所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们的人生也注定是一场悲剧。
有了这些认识,我们对荣国府众丫鬟“攀龙附凤”挖空心思谋取姨太太“宝座”的行为就不应该感到不屑,甚至嗤之以鼻了。相反应该施予她们更多的体谅与同情。
对荣国府众丫鬟们来说,可供她们“攀龙附凤”的对象并不多。贾赦、贾政年纪太大,不愿“攀附”,贾兰年纪太小,不能“攀附”;贾琏又已经取了个“阎王”似的“醋瓮”老婆凤姐,不敢“攀附”。剩下的,也就宝玉、贾环两个人。
他们中,即便不考虑相貌、才学、人品等因素,嫡生的宝玉也是最受她们青睐的首要人选。如,袭人、晴雯、金钏、四儿等人就都把“宝”押在了荣国府的这只“凤凰”身上。
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看出彩霞的心计了。因为她选择的“猎物”不是宝玉,而是在各方面都要比宝玉逊色许多的庶生的贾环。为什么呢?
仔细阅读过《红楼梦》的人应该可以看出,贾环这个阴损下作的纨绔小儿的身上,是没有什么值得他人欣赏的地方的。彩霞之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他,相信也是出于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
宝玉身边的丫鬟中,袭人和晴雯都是贾母给的。在贾母眼中,袭人“行事大方,心地老实”晴雯则“这些丫头的模样言谈多不及他”,所以她们二人将来最有可能成为宝玉的姨太太。
此外“近水楼台”的秋纹、碧痕、麝月,以及未来“宝二奶奶”的陪嫁丫头,都比其他外围的女孩子更有可能性。
而贾母显然也不希望宝玉将来姬妾过多,大儿子贾赦“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就引起了她的高度不满,责备儿子“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对关爱备至的宝贝孙子宝玉,贾母显然不可能允许他也过这种荒淫无度的靡滥生活。
所以“虎视眈眈”盯着宝玉的丫鬟虽然多,最后能达到目的的,恐怕也只不过那么二、三个。彩霞能够看清这种形势,及时“改弦易辙”把“宝”押在“乏人问津”的贾环身上,就是她比其他丫鬟高明的地方了。
可惜最后她还是没有达到目的。
为“追求”贾环,彩霞不仅疏远宝玉,对宝玉“淡淡的”,“不大答理”甚至还应赵阿姨—贾环之生母—的要求,从王夫人房中偷拿了不少东西送给贾环。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被内心的嫉妒之火烧昏了头脑的贾环只顾忙于算计宝玉,根本无暇对彩霞 “良苦用心”给予积极的回应。
当“盗窃案”败露,因事情涉及到赵姨娘,宝玉怕探春生气,主动出面承担责任,说东西都是自己拿出以图“息事宁人”时,贾环又疑心彩霞与宝玉有私情。将彩霞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霞的脸摔了去,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肯替你应。”气得彩霞哭得“泪干肠断”,不顾赵姨娘的阻拦,“赌气把东西包起来丢在水里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夜间在被内暗哭”。
后来彩霞被王夫人“放出去”待嫁,彩霞心里对贾环仍残存着一丝希望,晚上让妹妹小霞找赵姨娘问个究竟。
赵姨娘虽“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臂膀”,但是贾环却不大甚在意,觉得彩霞只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迂延住不说,丢开了手。
所以彩霞虽然费尽心机,她留在荣国府做个姨太太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最后还是逃脱不了“被放出去配个小子”的命运。
更大的不幸还在等待着她。
凤姐的陪房来旺夫妇的小儿子看上了被“放出去”待嫁的彩霞,来旺夫妇便托人向彩霞父母求亲。
所谓“陪房”,是指古代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时从娘家带到婆家的佣人,即活的嫁妆,如果是单身的丫头就叫陪房丫头;如平儿就是凤姐的陪房丫头,后被“强逼着作了房里人(即被贾琏“收用”)。如果是以家庭为单位全家都跟着小姐到夫家的,就叫陪房。他们一般都是小姐父母或小姐自己挑选的比较忠诚的心腹家人,到小姐夫家后就相当于小姐 的娘家人,地位比小姐夫家的一般的佣人要高。来旺夫妇就是凤姐的陪房,凤姐弄权铁槛寺、放高利贷等隐秘的、见不得光的事,就都是交给来旺夫妇办理的。
不过因为他们的小儿子“容貌丑陋,一技不知"且“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彩霞及其父母自然不会同意。
但当来旺老婆去求凤姐,凤姐派人叫来彩霞母亲亲自说媒时,彩霞母亲“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衷的满口应了出去。”
其实彩霞母亲之所以改口同意,除“体面”之外,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她和丈夫都在荣国府“供职”,如果不给荣国府“总理”凤姐面子,驳回她的话,说不定凤姐就会把他们“开除”出荣国府,这对于以“帮佣”为生的他们,无异于“灭顶之灾”。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她们只能无奈地把女儿送进了“火坑”。
总之,不管怎样,彩霞的悲剧是很难避免的了。这个美丽、聪慧的女孩为改变自己的处境、命运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都化成了泡影。
对十几岁的她来说,前面迎接她的,将是几十年漫长的苦难与不幸。
鲁迅先生曾用“悲凉之雾 遍被华林”八个字来描绘笼罩在《红楼梦》全篇之上的艺术氛围。而这在彩霞这个小小得角色身上也得到了验证。当彩霞得知母亲同意来旺小儿子求亲的瞬间,联想到自己往后的生活,“悲凉”显然是形容她此时心情最贴切的一个词汇。
最后,我们或许只能说,不爱宝玉爱贾环,这不是彩霞的笨拙,也不是她的聪慧?而是她的宿命。无论她怎么选择,都是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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