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柠檬》
(《世界文学》创刊六十五周年珍藏书系之一)
[美]威廉·福克纳 等著/罗新璋 等译
中信出版集团2018-7
“孤独如果是一种状态,那还可以改正;可孤独如果是一种心境,那便成了无法治愈的疾病。”
纳博科夫曾如此描述孤独——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看起来,从“状态”到“心境”之间仿佛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这些区别不过是表与里的区别,如同“飞翔的荷兰人”永远无法靠岸的诅咒中,沉重如枷锁的孤独。在人类与孤独长久而残忍的斗争中,自欺欺人的希望暴露出它的无力,唯有苦痛,真实而清晰。
人类对幸福的定义是不同的,正如孤独也并非只有一种。短篇小说集《西西里柠檬》收录了21个有关孤独的故事,是从三百余期《世界文学》杂志刊登的译作中选出来的,其中既有名家名篇也有新生代作家在表达上的尝试,可以说是一本饱含惊喜的小书。从加缪《不贞的妻子》中令人目眩的星辰原野,福克纳笔下老姑娘上锁的房间(《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到皮兰德娄的失落地揣着一口袋故乡的柠檬(《西西里柠檬》),而斯特林堡的《海岛缉私人》活脱脱一位现代的“飞翔的荷兰人”……在这些故事里,生活中充斥着绝望、不安、忧虑、空虚、落寞,仿佛一道无解的方程,横亘在我们与幸福之间。
叶林内克笔下的《演员》唤起我们对生活真相的恐慌,金爱斓的《爸爸,快跑》用天真易碎的想象堆砌出对父亲的思慕,赫尔曼·邦的《跳芭蕾的吉小姐》在长裙和长袜下包裹起不被认可的才华……在这些互不相同的不幸中,我们或多或少地对小说中人物的苦恼感同身受。而加缪在星光与原野之间点亮的些许微光,则揭示了人类的一种普遍困境,即在生活表象、幸福家庭的世俗形式之外,个人内心的空虚。这种空虚促使人们走到一起,变得相互依赖;这种空虚燃烧起对遗忘和逃离的渴求,星火短暂而微凉;这种空虚比死亡更为强大,也更为久长。
“她和星辰一起旋转,她和它们遵循同一条永恒不变的道路,她觉得自己和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存在正在逐渐达成默契……她的呼吸平缓了,她已忘记寒冷,忘却芸芸众生的累赘、放荡不羁的生活或枯木死灰的生活、生的忧患和死的焦虑。”(《不贞的妻子》)
加缪为他的主人公打开了一幅之前从未意识到的壮阔自然的画卷,但他明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旧日空虚的另一种形式,当主人公从原始的激情与幻梦中醒来,等待她的不过是更深的无助。加缪不否定空虚,但也不抹杀救赎。当文学试图对孤独这一永恒的主题进行表达,这既是作家对人类困境的重新定义,也是一份必要的救赎。在那极深的绝望之中寻找一粒星辰,一根发丝遗落的微光,让瞬间成为永恒。福克纳《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里那间落满灰尘的、“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就将一个被遗落的瞬间——爱米丽没有结果的爱情——锁在了永恒之中:“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煎熬的永恒的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
好的短篇小说是有重量的。短篇的体量限制了作者的发挥,但也正是这种限制,使得作家能在一瞬与永恒之间更为巧妙地求解。譬如雪莉·杰克逊的《抽签》,大面积的留白让冲突在逼兀的空间里急剧爆发。小说的场景虽只涉及一个几百人的村庄,却仿佛将人性伦理打包在三界千年中转了个来回,质问着集体无意识的残暴与无意义,瞬息间让人喘不过气来。而在叶芝这里,轻盈被发挥到极致,流浪者以一日长于一年的遗忘魔法将俗世的责任或琐碎隐于无形,当幡然醒悟的红毛汉拉汉说,“我耽误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这时间,却已如同从无到无的一场幻觉,在字句间崩毁,直至灰飞烟灭。(《红毛汉拉汉 》)
孤独是无穷大的负数。那是介于一瞬与永恒之间的一道深渊,等待被填满的黑暗从时间中溢出,进入人类与空虚永无尽头的斗争。无尽的瞬间与瞬间的无尽,这是孤独的解,也是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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