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庆东
鲁迅、老舍是怎样炼成的?他们凭什么能成为大师呢?
·热爱生活
第一个重要的东西我觉得就是“热爱生活”。“热爱生活”就是要落实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对吃喝拉撒睡都要感兴趣,你才能热爱得起来。我热爱生活,就是喜欢吃饭,喜欢睡觉,喜欢玩。
我喜欢讲鲁迅,重点不是讲鲁迅有多么伟大,我对学生讲鲁迅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的“骨头是最硬的”的品格是怎么来的。鲁迅是一个很会生活、生活得好的人。
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时候,鲁迅的月薪是300大洋,而当时北京普通市民的生活标准是两块大洋,他是生活在当时社会消费能力最强的层面上的人,有丰富的生活情趣和内容。
老舍在生活中也有许多的爱好,如爱养花,爱小动物、小麻雀、小猫等等,还有他在作品中表达的对旗人生活的深深的眷顾。
这些文学大师,他们的成就,他们的素养,首先是建立在热爱生活这一点上的,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会动摇。如鲁迅,他的人生多次失望,经历过小时候的家道中落、对革命的失望、自己的婚姻悲剧、兄弟失和的重大打击、文化启蒙的落空,特别是在“五四”运动落潮的时候,他的整个人都绝望了,这是他人生的最低点,所以这个时候他写了《彷徨》和《野草》。但正是他对人生的热爱,才最后确立了终身的人生策略,就是首先对人生绝望,然后在黑暗中找出幸福和快乐来,以绝望为起点走向光明!
现在的青少年生活得特别好,但这是表面的,骨子里他不热爱生活,不热爱东西,不热爱人,也不热爱饭,不热爱书,文字也不热爱,这就是他们生活空虚的一个最基本的根源!
·博览群书
我们现在的教育体制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是一种分科式教育。这种模式其实就是一种监狱模式,一种流水线模式,不再管人,而是把人当成一个工具来培养,好处是效率高,但是它忽略了人的灵魂问题。我们怎么来弥补这个缺陷?读书,博览群书!
鲁迅和他的兄弟周作人都多次讲过,要“乱读书”,特别要读一些常识类的书。
书这么多,怎么博览?从经典开始读起。在所有的书中,书是有家族的,书和书之间是不平等的。今天摆在书店和书摊上的,大多数不是书,只是印刷品,能够称之为书的东西主要是指经典著作。什么是“经典”?就是头大尾小的书。那些“头大”的是书的爷爷。把“爷爷”读了,后面的那些“孙子书”就不用读了。
经典还有一个特点是跨学科。每个学科有自己的基本读物、基础教材,但是经典是不论专业的,像《论语》、《老子》你说它是什么学科的?我们今天把古人放在一个小框框里,称他是什么什么家,其实什么家也概括不了他,他就是一个大写的“人”!
古代的人都是打通型的人才,因为他不用一科一科地去学习。科举教育,经年累月,学的就是经典,像四书五经。就是这样一套教育和用人机制,使我们国家伟大了两千多年,这就是经典的威力!我们不能否定今天的专科教育,但是不要因此就放弃了经典教育,放弃了成为大写的人的教育!要使学生除了成为打工者之外,还要成为一个灵魂博大的人!
·悲天悯人
最后你用什么样的情怀来看待社会,看待他人,这个很重要。世界上有很多很有知识、很有欲望,也热爱生活、博览群书的人,但他不见得是好人。举个例子,希特勒政府是古今中外最有文化的政府,纳粹政府很多要员都是精英,是科学家,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接受它呢?因为他缺少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觉得自己是优秀的人,不如他们优秀的人就该死!法西斯就是这么产生的。
鲁迅也好,老舍也好,他们都没有因为自己的优秀而蔑视不如自己的人。我们来看看鲁迅怎样对待阿Q。对阿Q表面是在调侃,背后却有着很大的同情。当阿Q被枪毙的时候,阿Q看到周围是一片“狼的眼睛”,周围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在阿Q看来,这个世界是很冰冷的。所以鲁迅对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且为自己无法解决这些人的问题而感到愧疚!
鲁迅对敌手也只是表示轻蔑,从来不在生活中轻易地伤害别人。有人以鲁迅临终前的一句话“我一个也不宽恕”来攻击他,其实这只是他不能释怀人家对他的祸害。在实际生活中,都是人家在祸害他,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他在精神领域其实是一个弱者。
老舍更是这样,他写的是中国的老市民落后的、愚昧的一面,但是他对所描写的生活充满了感情,那些充满了缺点的人物都很可爱。祥子,这个愚昧的农村青年是可爱的,《四世同堂》里的齐老太是可爱的,《正红旗下》那些走向绝望道路的旗人们是可爱的。《猫城记》里用猫城象征中国最后毁灭了,他是怕中国这样灭亡,从中可以看到他深深的爱。
今天,在我们中国,不要说青少年,大多数人都缺乏悲天悯人的情怀,胆子太大了,什么也不怕,举国上下都不尊重生命,没有对天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所以,我觉得人文首先是精神,更重要的是在课堂外,把整个人生、整个生活当作一个大课堂,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谈得上提高自己的人文素质。
不论在文学研究界还是在普通的阅读接受领域,老舍一向被当作所谓“鲁郭茅巴老曹”这六大巨头之中的一个得到较高的尊崇。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三大“新贵”的座次直线上升,此外艾青、冯至、穆旦这三大诗豪也身价倍增,再加上赵树理、丁玲乃至张恨水研究的突破性进展,六大巨头的“常任理事国”地位有所动摇。
特别是“郭巴”两位似乎被认为不具有“永恒的艺术价值”而准备在恰当的机会将他们列入“甲B”的二流集团,而茅盾的长篇小说“大哥大”的宝座也摇摇欲坠。
在这样豪杰并起的境况艰难中,老舍不但没有贬值,反而有凌越于茅公巴老之上,与沈从文钱钟书平起平坐、蝉联现代小说大师“后三雄”之势。
这一微妙的局面未能引起人们应有的关注,原因是老舍并不处于全局之中的“亮点”。
而当我们在镁光灯刺眼的闪烁之余稍微去注视一下老舍时,则或许会产生一些有趣的思考。
首先我们来看,在所谓“鲁郭茅巴老曹”这六大巨头之中,老舍明显是个“异类”。鲁郭茅3位都是“五四”新文学的开创者,呐喊的呐喊,涅槃的涅槃,为人生的为人生。
巴金可说是五四精神在小说领域的代表,一句“我控诉”,就唤起了多少热血青年的心。他描写鲁迅式的“吃人”,追求郭沫若式的“新生”,学习茅盾式的“三部曲”而发扬光大。
曹禺则是“五四”精神在话剧领域的代表,虽然主观上没有那么强烈的“五四”创作思想,但是他的每一部剧作都正好呼应了时代对新文学话剧的要求。他的《雷雨》被解读成话剧里的《家》,他的《日出》被解读成话剧里的《子夜》,他自己也心甘情愿追随新文学的车轮一同前进。
这5人中,从学者、思想家、理论家,到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应有尽有,按照中国人的“数字审美学”,已经可以组成一个圆满的“五虎将”阵容。
可人们不知从何时起,非要加进一个老舍才觉得“六六大顺”。殊不知,老舍跟他们,用老舍式的话说:“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仿佛推选6大高僧,混进了一位老道,虽然也是出家人,但念的根本不是一本经。
看看名字就觉得别扭,人家的名字都有比较深刻的意义,“鲁迅”是“虽鲁而迅”,“沫若”是家乡之二水,“茅盾”是戴了草帽的“矛盾”,“巴金”是“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曹禺”是“萬分”(虽然他们本人未必承认)。
只有这个“老舍”,是取本名“舒庆春”的“舒”字的一半。看字面,既不新潮又无深意,是“五百年的旧房子”还是“一年四季开粥厂”呢?不管哪个意思,都透着俗,这是一个标准的旧派文人的笔名,当然比起什么“泣珠生”、“春来瘦”一类的名字要高雅大方多了。
老舍杀入文坛,跟别人都不一样。老舍一不为什么主义,二不凑什么热闹,三没有什么集团。他1924年到1929年在伦敦大学的东方学院教书,闲居无事,就在一本练习本上写着玩,写完了便乘兴寄给《小说月报》。没想到一出手就“文章惊海内”,不几天就“书札到公卿”。
几部大作问世后,他辗转回到祖国,一上岸才知道,自己已然是著名作家,幽默大师了。他的创作态度好像是“游戏消遣”式的。若是单看老舍的前两部作品——《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假如老舍不再继续写作的话,那么仅凭这两部小说,完全可以把老舍列入鸳鸯蝴蝶派的“滑稽小说家”中去。当然,这是比较高级的滑稽。
老舍能让人笑得捧腹,也能让人欲笑不能。《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自有一股正气和大家风度流布于字里行间。
老舍知道自己成为新文学小说大家后,自然要收敛他的滑稽,写出正经的货色示人。这用北京话说,叫做“知道好歹”。老舍这样的人,面子第一,你只要对他尊敬、和气,让他干多少活都行。
他一生都在关心自己的写作数量和种类,经常算创作账,包括稿费。50年代他特别高兴,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养家糊口的问题而纵情高产了。他不但自己成为高产的“作家劳模”,而且衡量别人时也以此作为一个标准。
老舍的劳动观接近普通大众,即凭本事赚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老舍可以说是一个作家里的“骆驼祥子”。从立场和趣味上判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代表大众思想和大众情感的大众作家。现在我们可以明白,现代文学“六巨头”里假如没有老舍的话,那就意味着新文学缺少了一块致命的东西——大众。
一部著名的现代文学史里说,老舍为新文学赢得了大量的市民读者。其实应该这么说:新文学把老舍拉过来,同时带来了老舍的大量客户,老舍的一切成就也便算在了新文学的功劳簿上。
尽管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学者都打着人民的旗号,但人民的苦乐悲欢他们何尝得知又何尝愿意得知。不过人民也不稀罕他们得知,人民有老舍就够了。
在某些情况下,不考虑阶级、流派,而只考虑大众的“艺术评分”。其实“六巨头”也正是大众艺术评分的结果,一切“经典”都不是“专家”所能够钦定的,经典最后是由大众决定的,这也就是作品要“活在人民心中”的道理。
老舍是活在了人民心中,包括代表人民利益的学者心中,所以他相信自己作品的价值,所以他在受辱后能够勇敢地自杀,他用不着依靠苟活长寿来影响乃至窜改对自己的历史评价。
理清了上述思路,老舍的大众文化意义就豁然开朗了。
当今中国文坛的衰微,重要的不是缺乏鲁迅这样的大思想家——鲁迅的思想还足够我们使用“五十年不动摇”的——重要的是缺乏老舍这样的“大众良心”。
当成千上万的外国人看了电影《一个都不能少》泪流满面时,我们不少中国的批评家却指责张艺谋“又在暴露阴暗面,丢咱中国人的脸”。可惜张艺谋只能代表电影界的“大众良心”,小说失去大众已经很久了,诗歌更不用提。既没有鲁迅也没有老舍和艾青,中国当今的文坛真该像电影《黄土地》中那样发出求雨的呼喊了:
“海龙王,下甘雨,清风细雨救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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