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台湾著名作家、一代狂人李敖,于2018年3月18日逝世,享年83岁。他生前的最后一部自传《李敖自传》,是他在病床上签的合同,是他生前认可的最后一本书。在书中,李敖用幽默诙谐的笔调,记取了自己一生中的点滴片段。李敖是一个独特的人,有独特的经历,有独特的人格。他也是一个有争议的人,喜欢的人,乐见他吹牛,乐见他骂人;不喜欢的人,骂他是宵小之徒,说他作秀、爱钱、自吹自擂。
8月17日晚上,李敖之子李戡和华东师范大学90后讲师王锐对谈,两位嘉宾讲述了《李敖自传》中,李敖与诸多名人的交往。两位嘉宾所学专业都是中国近现代史,对这些人物的文学成就、文坛故事如数家珍。李戡更是拥有第一手的资料,回忆了父亲给自己讲这些人物时候的情形。以下文字节选自对谈实录:
李戡:我下午从上海搭高铁到杭州,这段路只有不到一小时,我内心非常的感慨。因为我记得八年前,当时我陪着我父亲参加上海世博会,我们也是搭高铁到杭州,那次我印象里并没有那么快,我印象里可能快了两个钟头。我父亲对杭州印象好得不得了,他说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把它倒过来说上有苏杭。因为他没去过苏州,他指的就是杭州,他认为杭州是最棒的,他去过有限的地方,他对杭州印象是非常好的。
后来我们在杭州住了三天,我们去了西湖,去了好多地方,去了省博物馆,当时为了看《富春山居图》,那年的隔一年到台湾展出。我父亲还说他对西湖特别喜欢,他说想在苏小小墓旁边留一个他自己的墓。这些回忆在我这次从上海到杭州路上一个一个回忆起来,我非常感慨,我很荣幸能够到杭州来跟各位见面,跟各位分享一下关于我父亲的一些故事。
主持人:《富春山居图》在台北的合展,李敖先生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媒体当时也是特别关注这个话题。说到这本《李敖自传》,在台湾和大陆都是李敖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在台湾它的名字叫《李敖风流自传》,引进到大陆之后,我们知道李敖先生自己说风流的时候,既是说自己风采风流,又是说自己作为一个男士,对写情书、对女士有很高超的技巧,也有人上的风流之意。虽然到了大陆,书名改成了《李敖自传》,但是在内容上我们确实最大限度保留了他的风采,我们可以让李戡稍微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写法、内容。
李戡:我父亲写过三本自传性质的书,这本《李敖自传》最特别,因为它是全面性的,算是简单的总结。从他出生在东北的时候一些经历和见识,到他到台湾,包括晚年来北京、上海,包括到杭州、到厦门,他都有记载。但他的表达方法非常特别,这不是一本很严肃的自传,比如过去一定要按照章节,第一章到最后一章,幼年身世、家族身世。他不是那样写的,他写的完全是很短的文章,一则一则像故事一样,小段子一样,把它串在一起。写得特别风趣、幽默,也很有代表性。
主持人:他在自传里说自己就是要写成老太太唠叨体,天马行空式的方式,但是实际上他内在的线索是比较清晰的。他还写到父亲在北大,写到在北京的新鲜胡同上小学,写到后来去台湾这些过程。可能读者最感兴趣的是几个方面,因为我们对李敖的印象是,他太独特了、太有个性了。首先他给大家第一个印象就是“吹牛”。李敖这个吹牛有很多代表性的言论,比如说我们书上写的“要想佩服谁,我就照镜子”,这是他最经典的话。还有他会说“李敖的白话文天下第一,如果五百年来有前三名的话,那就是李敖、李敖、李敖。”他有很多类似的表达,我们特别想从李戡的角度了解一下,你怎么看待你爸爸的这个吹牛?因为大家都觉得李敖是一个很擅长自我表扬的人。
李戡:他的吹牛有一些他的特殊原因,我简单说一下我的个人看法。他必须得吹牛,为什么?因为他到哪都被人排挤,他在学术界,不管是近代史研究圈子,或者文学圈子里,他都是被边缘化的,因为人家都是批评他。比如很多学者嫉妒他凭什么有钱,凭什么可以做节目赚钱,不愿意他属于学术圈的一分子。之前我父亲经常举例,台湾的《中华民国作家名录》一大本,跟这个书一样厚,几百个,甚至接近千位台湾作家,里面没有我爸爸的名字。所以很显然是不公道的,不可能一千人都排不进去的,在台湾作家里面。
主持人:他觉得最不可接受的是这个千人名录里面有胡因梦,没有李敖,这是让他最不能接受的。
李戡:是。所以他不得不自己赞美自己。他这么做,一方面我们可以说是炒作,没有错,但是第二方面,更为关键的是他必须突破这样的封锁、这样的打压,他必须杀出一条路。
他的所谓吹牛本身,有些人觉得好些话是不是过了,但我认为总体上,他除了说他的杂文写得好以外,他书里经常说,古人说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他说他符合其中两个,他除了立功以外,立言、立德,他认为他做到了,因为他没有太大的功劳可以记载,我想这是很公允的。立德的话,他这个人一辈子完全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且活出了自我,坚持自己的原则,这很少有人能做到,包括我。立言更不用讲,他的著作太多,而且写的书横跨历史研究、文学批评,甚至艺术史,这是很少见的,而且他绝不像很多嫉妒他的人说他是什么稗官野史,是什么散文随笔。他的心就是正正经经的,比如著作,他的表现方法不一样,甚至他提出一些构想、一些观念、一些假设,到后来都被近代史给承认了,当然不会谁提到那是他提出来的。
主持人:李敖先生说“我之所以吹牛是因为你沉默”,周围的这个沉默给了他很大的自我突破的可能。他反复表达自己之所以这样,第一是他不扎圈子,因为所有文坛或者学术界都是有圈子的,包括社会性,其实在中国社会想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人,不依靠体制,不依靠各种圈子的利益,这个是很难很难的,所以可能李敖最独特,或者最有人格魅力的地方也在这。另外,他说他不收徒,因为没有门徒,自己就没有追随者和吹捧者,所以他自己做自己的老师、徒弟。但是我不知道生活中,他说话也是这么夸张吗?可以讲一些生活中你觉得他有意思的小事。
李戡:他的吹牛仅限于需要对外宣传的时候才会这么做,最典型的就在节目上,不管是他的个人节目或者他上一些新闻采访。但在这些情况之外,他非常低调,而且是很随性、很平和的一个人。我无数次和他一起在台北街头逛街散步,很多人跑来合照、签名,他全部答应,没看到一次拒绝的。他特别照顾弱势群体,包括我们大厦管理的清洁阿姨。我们的物业费已经包含了他们的薪水、年终奖金,但我父亲坚持自己每年过年额外给每个人补贴,不少的一笔钱。他是一个和蔼的老先生。虽然叫他老先生,但是内心里像小孩子一样。
主持人:我看你们在香港书展叫他“文化顽童”,也有人把他形容为像孙悟空一样的人物,老是把天地搅得很热闹。另外一个给我们很清晰的印象是李敖骂人。李敖自己也在书里反复说,他说我就是特别爱骂人,我也特别会骂人。如果别人骂人,说对方是王八蛋,但是我李敖能证明你是王八蛋,所以他有很多很精彩的辩论之才。书里讲到有一个细节特别有意思,他说有一次在演讲的时候,底下的观众要来交纸条提问,每个纸条上来他都打开看,他都要仔细回答大家的问题,但是有一个人交上来纸条只写了三个字“王八蛋”,李敖拿到之后就说,别的纸条都没有写名字,这个纸条写了个名字,没有写问题,在场的观众哄堂大笑,类似这样的东西其实让我们觉得他特别机智、特别幽默,他骂人骂得很嗨皮,被骂的人好像没有那么悲惨,骂人的人好像也没有那么疾言厉色,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一点?
李戡:骂人是他的一种表现方法,但是他真正要传达的是内容。比如刚才讲到的纸条,那是一种生活中的小事,但是一般人对他骂人的理解,可能就说他在书里面,在电视节目里,我想那只是他的一种宣传跟表现的方法,因为他必须那么讲才会引起人的注意,还是我刚才提到的,他是受个人打压的,必须有一种特殊的方法去传达他的思想。他不但说别人,还拿来说自己。去年他在急救的时候给他插呼吸管,他知道给他插呼吸管,因为他是清醒的,他想讲话但是很不舒服,他一直想讲话,我在旁边让他别讲,想说什么就写字条,他憋了好几天,后来终于把呼吸管拿掉,护士要确认病患的名字,就问他叫什么名字?我父亲就很大声回答了五个字,我叫王八蛋。
主持人:确实这种大幽默在这个书里,包括他的各种报道里呈现的都特别多,这个书里写到对他年轻的时候影响很深的一个人殷海光,殷海光批判国民党的专制,早年对李敖影响也很大。
殷海光做的哲学,李敖很佩服,他在书里把殷海光写得很有意思,他写他每次跟人见面的时候,一个拽拽的样子,非要先翻一通白眼,老是一幅瞧不起人的样子,等到你反复跟他说话,他才能跟你对话。包括后来他写到殷海光得了癌症之后,是李敖带他去看病,给他支付医药费,甚至殷海光特别恐惧这件事,觉得自己命不久已,李敖觉得特别看不上他,他以骂他的方式安慰他,他就说你是一个学哲学的,学哲学本身就应该看透生死,你怎么能被病吓死呢。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朋友的关照,所以他这些方面给人印象挺深刻的,你是不是也可以跟我们讲讲李敖跟他的朋友,比如我们大陆熟悉的陈文茜,包括刘长乐这些人特别深厚的友谊,他们之间交往的方式大概是什么样呢?
李戡:我只了解一部分,因为并不是每次他们见面我都在场,像你刚才讲的两个人,我自己总结跟他关系最好的就是这两位。陈文茜当然不用讲,他们认识二三十年,在我出生之前就认识了,陈文茜对他的关心非常非常周到,包括这次住院,陈文茜也是很关心,推荐了最好的医生,第一次的危机让他度过了。刘长乐大家比较熟悉,凤凰卫视的行政总裁、董事局主席,他是我父亲真正的贵人,因为在他的帮助之下有凤凰卫视《李敖有话说》的节目,才使我父亲真正从台湾走向大陆,走向世界。
所以非常感谢刘长乐先生,我父亲心里清楚,他也跟我讲过刘老板是他贵人。包括我父亲刚过世一周以后凤凰卫视做了追思的节目,当时我也去了,陈文茜也去了,刘老板本人也去了,把我父亲生前几个最好的朋友聚到一起做了一期节目。
主持人:很多人后来成为李敖的读者都是因为《李敖有话说》。我们看他那个节目,表达上很轻松,但是每一期的准备都特别充分,包括他治学,他在书里也形容自己,李敖的书房是特别有名的,包括李敖的史料功夫也是特别有名的,大量的学术成就都是他自己下苦功得来的,他的勤奋我觉得是超出常人想象的,这一点他有什么让你特别印象深刻的?比如说他收集史料方面,他自己当然也介绍过一些,我们在他的吹牛、骂人之外可以说一说他的治学、他的勤奋。
李戡:刚才谈到《李敖有话说》,他真正开创一个人面对镜头讲话,而且讲比较正经言论的先例,今天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节目,比如脱口秀跟直播,但我想如果谈历史类,谈正经人文学科类型,别人做的节目跟我父亲做的很不一样。
我爸绝不是在录节目之前拿资料狂背速成的,背完转身讲完又忘了。他那些讲的话已经在他脑海里反复推敲思考几十年,很多李敖讲的话涉及近代史的部分都是过去台湾节目公布的,他发掘新的史料再加进来。所以您问到我对我父亲印象最深刻的治学的态度,我印象很深,他有很多资料,我记得他每次录节目,很厚一沓资料做成一张张板子做出来,然后拿着棒子在那指。那些东西都是他收集了好久,他回到家里把这些东西再归档回去,比如说“九一八”事变,他有专属的资料夹,如果这期节目想讲那个,就把那个东西带去电视台,整理完以后再把它带回家。这是一个搜集历史资料的方法,因为搜集史料从古代开始都是做历史的人必备的技能,搜集得越好对他越有帮助,现在很多人也开始这么做,做卡片,有按年代分的,按主题分的,我现在也做近代史研究,所以我想他的这些言传身教都对我有很大很大的影响。
主持人:好多人可能只看到李敖作为一个作家,李敖自己提到说很少有人知道我还是一个鉴定专家,书法鉴定专家,而且受到大陆启功先生的表扬,这方面可以跟我们说一下吗?
李戡:他有很多身份,最常见的就是台湾作家,虽然他不喜欢“台湾”这两个字,因为他觉得自己被限定了。一般人对他就是作家,文学家,有说是历史学家,在台湾又被当成“名嘴”,并不是一个好的词,有说他是娱乐圈的,因为他上娱乐版的时间比上正式版还多,因为他的正式言论在台湾被排挤的,因为他支持两岸统一,所以他有很多身份。
但是有一点很多人没有注意到,他是一个艺术鉴定专家,艺术史专家。但是我必须说,他并不是那种非常专业的,因为他没有那个精力做到像启功先生这样的专业,但他在某些领域真的可以和这些人并驾齐驱,比如说中国书画方面,他的功夫太好了,刚才讲启功先生对他的肯定,他们过去对一幅画的真伪有过交流,后来我父亲证明他对了。而且他过去在台湾,因为时代的原因,很多大陆的宝贝、那些字画,非常突然地到了台湾,突然出现在台湾小贩的地上,一开始不懂,看着就是很简单的一条布、一卷画,一般人看都不看的,但是我爸爸看得出那些玄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很意外的达到了。
主持人:除了我们提到的李敖先生这些身份之外,他自己也说他是一个坐牢家,这些也是大陆读者对他的关注度比较高的方面之一,因为他是两次坐牢,当然这两次坐牢的原因,前因后果大家都是清楚的,可能我们在书里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比如他在坐牢的过程中,一方面写自己特别的苦闷,在八平米的房间里头怎么数时间,怎么计算时间的流逝,没有书看,没有可以消磨的方式。这种经历不知道你作为儿子,怎么看待父亲的这一段经历,你了解的多吗?他跟你讲得多吗?
李戡:讲的少,我也不会问,小时候不懂,但是长大以后这种事情少问为妙,没有必要多问。他自己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我想大家也都一样,经历过那种磨难以后应该不会提太多,偶尔会跟自己的子女讲,但是讲的也是有限的。
但是我印象里,有一次带我去过他坐过的牢,现在变成文化旅游区,对外开放,过去的牢房都还在,他有一次回去过,我记得他还带着凤凰卫视记者回去过一次,我看他很感慨,过去相处过那么长时间的房间,现在完全荒废了,变成一个景点,过去那些管理人员,那些系统的人都不见了,完全改朝换代,那种感慨很明显。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他这段经历对他的性格也是有很大的刺激,他变得更加珍惜时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当时已经70多岁,不想再等下去,他希望能快一点看到两岸统一的那一天。
(编辑整理:宗城 田超 来源:一点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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