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小毛驴与我》

凡去过西班牙的旅客,该会发现该国的元首,不论是佛朗哥元帅或是璜•卡洛斯国王,只浮雕于硬币,不显形于钞票。西班牙钞票上的人头多是文艺名家:一百元(peseta)钞票上是作曲家法雅,一千元上面的是小说家加尔多斯,二千元的钞票是红色,上面的头像则是诗人希梅内斯,背面还有他手写的三行诗句。

希梅内斯是著名的现代诗人,曾获一九五六年的诺贝尔奖,但最受一般读者欢迎的作品,却是这本极短小品的文集《小毛驴与我》。

这本羽量级的绝妙小品,原名Platero y Yo,如果直译《普拉代洛与我》,不但贴近原文发音,而且保留了两个o 的押韵。如果意译《普拉逗乐与我》也未始不可,当然俗气了些。

西班牙文里,plata 是银,platero 原意是银匠,所以本书也不妨意译《银儿与我》,可是不明原委的读者就会茫然了。希梅内斯在书中并未强调这小毛驴名字的原意,只是在它出场的第一篇末句说:“不单是铁,也是水银。”英译本的“水银”是quicksilver,正好暗示“银儿”奔得多快,真是绝招。

不过林译的书名点题明确,有乡土风味,尤其是西班牙的乡土。西班牙的文艺里,最生动的动物该推牛马了:毕加索的蛮牛、魔牛与瘦马,塞万提斯的洛西南代(Rocinante)都给人深刻的印象。

毕加索在牛马之外还喜欢画羊,驴则绝少着笔。但是安达露西亚穷乡野径上的驴夫(mulatero),却是西班牙最饶江湖气息的人物。十五年前,我从格拉纳达开车去地中海岸的马拉加,就常见谷底的窄道上,宽边草帽半遮的村民跨着一头蹇驴,载着满袋重负,一路曲折攀上坡来。有时路过小镇,更在街上遇见市井艺人歇下驴车,招呼孩童看西洋镜,像本书第四十二篇所述那样。

无论中西民俗都惯称驴性笨拙、顽固。其实驴子负重耐久,眼神在寂寞与忧郁中含着温柔,另有一种可爱,所以一九九二年我登长城之后,就写过一首短诗,也叫《小毛驴》。

希梅内斯宠爱的这头普儿,伶俐活泼,善体人意,不但群童喜欢,羊和狗也乐与嬉戏。诗人这样描写:“长得娇小,毛茸茸,滑溜溜,摸起来软绵绵,简直像一团棉花…… 我轻唤:‘普儿?’它便以愉快的碎步向我跑来,仿佛满面笑容,陶醉在美妙的嗒嗒声里。”

诗人不仅将小毛驴当做宠物,更将它当做友伴,引为知己,不仅良辰美景与它同享,甚至内心的种种感想也向它倾诉。在一百零七篇的小品里,我们看不见诗人有什么人间的知己,在普儿的经常伴随之中,益发显得诗人独来独往的寂寞。

在《驴学》一篇中希梅内斯大作翻案文章:“可怜的驴子!你那么美好、尊贵、机敏!大家应该把好人叫做‘驴子’,把坏驴子叫做‘人’才对。你聪明绝顶,是老人与小孩、溪流与蝴蝶、太阳与狗儿、花朵与月亮的好朋友;这么有耐性而体贴、忧郁又可爱,是草原里的马尔可斯•奥里留斯。普儿的确了解我的心思,凝视着我,发亮的大眼睛温驯而坚定,一颗小太阳在眼珠凸圆的黑色小天空里闪烁。”

最后普儿死了,不是老死,也非病死,而是吃了有毒的草根。

从死亡到探坟,到祝福普儿在天之灵,本书最后五篇组成了一串安魂曲。 《小毛驴与我》始于牧歌,终于挽歌。

这本书也并非纯粹的牧歌。书中的田园以西班牙西南一角、接近葡萄牙边境、濒临大西洋的地区为背景,俗称“光辉海岸”(Costa de Ia Luz)。书中所谓的海,其实是大西洋。莫格尔(Moguer) 是一个很小的镇,隔着彩河(Rio Tinto )与维尔巴(Huelva)相望。维尔巴却是个大城,人口四十万。

这一百多篇小品很少叙事,多为抒情,往往始于写景,转而造境,由实入虚,臻于虚实相生的情境:所以读来近于诗,有人甚至称为散文诗。

其中场景多在莫格尔镇四郊,少在市内,也绝少描写群众场面,甚至在节庆佳日,也是一人一驴,远离市井的尘嚣:所以写到诗人笔下,每多静观遐想之趣,抒情之中寓有沉思。例如《寒意》里这一段:

普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怯,还是因为我害怕,忽然跑了起来,纵进溪水,把月亮踏成碎片。看起来好像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住它,想挽留奔跑的蹄子。

又如《自由》里的这两句:

早晨明朗而洁净,蓝得通透。附近松树林传来一片喜悦轻快的鸟鸣,温柔的金色海风吹皱整片树梢,风中的歌声时近时远却流连不去。

书中最美的段落都洋溢诗的抒情,不是描写生动,便是想象不凡。但是另有一些篇章,例如《小拉车》,其美不在片段的文字,而在弥漫全篇的人情,就难以句摘了。

《小毛驴与我》的各篇也并非清一色的诗情画意,赏心乐事,流连风光。此书发表于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之间,正值一次大战,作者却无意描写战争,为历史作注脚。

他要印证的是自然与人性之常态,而非历史之变局。他也观照安达露西亚的乡野生活,但笔下出现的多为白痴小孩、肺病女童、西洋镜老人一类的小人物,充其量也不过荷西神父、达尔朋医生的阶层,其中还夹杂着吉普赛一类的边缘人,场合有时温馨,有时却也令人不安。可以说此书写景往往唯美,写人却相当入世。

当时希梅内斯才三十多岁,在书中虽然也有时引经据典,援用莎士比亚或洪沙的名句,但写到《小毛驴与我》的那个“我”时,却以老人的形象出场。

四十多年前,由于希梅内斯获颁诺贝尔奖,台湾曾经出现《小毛驴与我》的中译本,想必也是从英译本转译。我没有读过那本旧译,不知译得如何,但是林为正的这本新译,信实可靠,译笔雅洁,我愿向读者力荐。

译者当年在(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研究所的硕士论文,是吴尔芙夫人短篇小说的中译与评介,由我指导。他的译笔相当细致,也发表过新诗创作;近年来一直没有放下译笔,从这本《小毛驴与我》的中译看来,功力也颇有长进。

译事欲求其精,永无止境。除了少数可以挑剔的瑕疵,林译的这本《小毛驴与我》实在是相当称职而时见妙趣的译文。读者若能中英对照细读,必当获益不浅。

林译本遇有西班牙的专有名词,译音例皆正确,足见用功之勤。真希望有一天林为正能比照希梅内斯的原文,修订出一个更完美的直接译本来。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