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林黛玉的生命悄然消逝,但早已留下一份永不凋零的美丽

不是仙女

红楼女子里,黛玉不算最美的,甚至,许多人心中她也不算最有才华的一个。海棠社,李纨让她屈居于宝钗之下,芦庵社争联也没抢过史湘云。

她还有着那么多的小缺点。元春的省亲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可惜元春压根没给她发挥余地。

宝钗却无心插柳,不知怎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节从宫中发放的赏赐,宝钗和宝玉一等,她的次一等。但她并不想表现得洒脱,她为此伤心,觉得宝玉和众人忘了她。

看见宝钗被宝玉奚落,她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活,面露嘚瑟,后有与宝玉面前嘲笑宝钗嘴皮子厉害。

可是,这正是《红楼梦》的好啊。作者早有声明,红楼梦里没有仙女,脂砚斋也有附和。

若黛玉是一温良恭俭让的和婉闺秀,红楼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还有什么看头?性格上的小问题掩不住黛玉灵魂的光辉,就算上述的错误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红楼中最为动人的女子,她的美,在于她有着诗意的灵魂,她是一个

真正的女子

虽然宝钗更具有性感的肉体美,有着让宝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个女子。或者说,这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气息。

宝玉说她“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未免苛责太甚,却也是看到骨子里的见识。

宝玉心中,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她看见女儿二字便觉得清爽,看见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又说,未出嫁的女儿是颗珠子,出嫁之后沾染上男人的气息,即使还是珠子,也没了光泽,再上点年纪,干脆就是个鱼眼睛了。

宝钗不幸,没有让宝玉觉得清爽,却被归入到了贾雨村之流,认为她只不过是欲赚虚名,惟利是图。

真正的女孩儿,是天真烂漫的,一颦一笑,一叹息一着恼,都出自本性而全无心机,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为大观园乃至荣国府的未来打算,不像贾蔷贾芸之流,揽个小活也为其中大有藏掖。还有自然之子史湘云,低贱而痴情的龄官,哪怕矫情的妙玉,她对于宝玉的爱慕不也是很单纯的吗?

曹公所谓的“女儿”,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温柔而易伤的灵魂,趋于艺术性,远离政治性。

这样的感觉,毕加索也有过,他对他的情人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黛玉则是女人中的女人,首先她温暖,冷冷的表面下是一片脉脉情怀,她的温暖是雨夜对于闺中知己的期待,是听宝玉胡言乱语笑骂一声“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飞回檐下之后,方拿石狮子倚出帘子的温存,是虽疑人家藏奸,却被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卸去武器的简单。

只看黛玉和紫鹃的关系,言语间每每能见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莺儿派宝钗的不是吗?

紫鹃跟宝玉也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这话也不是每个丫头都敢说的吧?

这是明写,还有几处暗写,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设法试探宝玉,若黛玉真是个刻薄人,或如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回家后更不会对黛玉说,“你又没有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知热的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不然的话,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何况姑娘娘家又没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过后薛姨妈开玩笑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紫鹃也是热心撺掇,这固然是紫鹃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宝玉生病,她远远地看凤姐竟没来探望,心中诧异,想着这人就是没这个心,为了做给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个花胡哨的。

正想着,凤姐就带着一帮人花枝招展地来了,她那一套也就对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准准的。

身体孱弱加上无心于此,凤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进入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热眼旁观,还私下里向宝玉赞扬探春的改革,说她办了好几件大好事,并为荣国府的财政感到忧虑:“进得少,出得多,长此以往,必将后手不接。”

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说宝玉娶了黛玉也过不好,其实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黛玉其实也是个有弹性的人。

倒是荣国府的准接班人贾宝玉,听得黛玉所言,居然没心没肺地一笑,说“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黛玉简直懒得搭理他,立即找宝钗说话去了。

深谙世故的黛玉却不弄世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可以给赵姨娘含笑让座,以示礼貌,却决不会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示好;

而宝钗却在分送哥哥带回来的土特产时,连带赵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难论,只能说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宝钗不是。

薛姨妈托周瑞家的将十二支宫花分送给黛玉等人,周瑞家的最后才送到黛玉那儿,黛玉随手掷还,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黛玉原没说错,从后文可以看出,这周瑞家的就是个看人下菜的角色,为虎作伥,挑拨是非,搜检大观园,哄骗尤二姐,给王熙凤找麻烦,样样坏事她都有份。

只不过她是太太的陪房,又非大奸大恶,众人乐得做沉默的大多数,只有黛玉讨厌这个俗人,用一个动作顷刻发泄。

但是周瑞家的会白受这个气吗?黛玉就不明白这会使自己失分吗?以她的聪明,比任何一个读者都知道后果,只是非如此不能快意,黛玉此举,怎一个“爽”字了得。

诗意的灵魂

上面两点,仍不能使黛玉成为大观园里最有光彩的女性,黛玉之美,还因她有着诗意的灵魂。

宝玉对于黛玉的另眼相看,是因她从不劝他读书,好像宝玉是不喜欢学习的顽童,专喜欢听顺耳的话似的。

其实,他不过不喜欢读正经书,他愿读庄子西厢,不爱做八股文章,他不想加入贾政贾雨村的行列,那个世界男性的味道太重,令他眩晕。

他憎恶别人将他朝所谓正道上驱赶,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也对那样的世界心存向往,不管他对宝钗怀有怎样的好感,只要她一句劝学的话,就知道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与谋。

虽然袭人同样地规劝他,但是他从来没把袭人当成爱人,袭人不过是侍侯他的人,从生活上,从生理上,他不必去计较她的每一句话。

宝玉与黛玉所恶者相同,所爱者亦相同。当宝玉怜惜残红遍地,不忍看它们零落成泥,要撂到水里,让它们顺水而去,黛玉却觉得顺水而去还不算完结,不如掩埋了彻底。

这番对话,好似闲言碎语,却是他们生命哲学的碰撞。

黛玉葬花,颇有些行为艺术的色彩,它表述了对美丽生命的痛惜,对生命本身的赞美与埋葬,既热烈又绝望,既优美又凄凉。

当黛玉念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上,这样的感念在他胸臆也徘徊良久,只不过,黛玉用一种优美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共通的灵魂,使黛玉能够理解他所做的乖谬之事,他因和琪官交往被打,宝钗虽然心疼,仍然怪宝玉不该和那些人来往,黛玉来看他,只是期期艾艾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一方面怕宝玉不改会吃亏,一方面竟是怕宝玉真的改了,回到正人君子的路途上去,那么他非但不会再和琪官等人来往,对于生命里一切美好之物也都会生疏起来。

宝玉知晓她的心理,于是安慰她,“你放心,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知道黛玉不是宝钗袭人,知道她能理解他和琪官的友谊,才肯说出心里话来。

野蛮女友

黛玉的特别之处,在于个性。个性一词,本来就是个中性词,时而悦人,时而伤人,时而熊掌,时而砒霜,不是绝对的舒服,有时还很别扭,可是真正的爱其实是又爱又恨,一会恨得牙根直痒痒,忽而一转念,又漫溢出无限的柔情来。林妹妹的动人,也正在于她的那点别扭劲,那种随性率真导致的锐利感。

换到现在,林妹妹就是一个野蛮女友,忽然就恼了,忽然就不理人了。宝玉只是去宝钗那里做一次礼节性拜访,就招来她一大堆冷嘲热讽。

偏偏,她那些话说得又巧妙,不愠不恼,伶牙俐齿,如妙曼的兰花指,却将宝玉戳了个透心凉,边上的薛姨妈还看不明白,只跟着瞎掺和。诸如此类的细节俯仰可拾,明明是宝玉被欺负了,还得跟在后面一路地鞠躬赔不是。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

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绣球玻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

即使在生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黛玉这样的女子,集善解人意与蛮不讲理于一身,集聪明活泼与孤芳自赏与一身,她的性格有丰富的层次,活在现代社会,便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奇女子,绝对不乏欣赏她的男人。

生存能力

至于生存能力,林妹妹也并非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差,在她愿意的时候,她也能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

初进荣国府的时候,她不就是“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吗?

王夫人请她上炕,她留心到炕上只有两个坐垫,另一个必然是贾政的,怎么也肯坐上去;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下于宝钗,尤二姐被凤姐骗进大观园时,一干人等都以为凤姐从此洗心革面,在三从四德方面有所加强了,只有林妹妹和宝姐姐体察到凤姐的险恶之心,深为尤二姐忧虑。

黛玉不是没头脑,而是不高兴,现如今不高兴根本不是问题,只要有真才实学,不但能拥有知音,还能招来拥趸。

林妹妹要是活在现代社会,只会放飞自由,增强信心,活出一个风生水起的精彩人生。

冷月葬诗魂

小说中,林黛玉的生命,应当是在一个”风露清愁”的月圆之夜,悄然消逝的。

她的死应当是一种主动行为,也应当是清清白白的死。她清白而死,完成了宝玉对青春女儿的精神崇拜,。她的主动求死,也完成了她和宝玉对那个昏暗世界的否定与背叛。

黛玉也以自己凄美幽雅的死,实现了宝玉原天下女孩儿青春不老,红颜永驻的宿愿。虽然她身体的美丽迅速地凋零了,但更给了我们一个永不凋零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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