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酒泉航天城至金塔13.5公里处|大国重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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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重器——中国火箭军的前世今生》是一部题材题旨分量极重的作品。全篇以一甲子的历史纵深和波谲云诡的宏阔世界背景,具体生动地记录了中国火箭军从无到有、从仿制到自创、从低端到尖端发展壮大的辉煌历史。这也是当代中国大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重器”之重,正如习近平主席所指出的那样,“是我国战略威慑的核心力量,是我国大国地位的战略支撑,是维护国家安全的重要基石。”三军统帅的豪迈之语、铿锵之言回荡在《大国重器》的字里行间,成为这部大作的精神之魂。基于这样一个层面,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火箭军历史书写所具有的特别重大的意义。

——丁晓原

路碑:酒泉航天城至金塔13.5公里处

梁喜华的英魂永远无法随平板专列回去了。

可是那天,除夕之夜,他们一家人却意外地在弱水之滨团聚了。弱水三千,独取一瓢,将士列列,惟君最孤。

除夕的傍晚,大漠上的太阳还高悬于天际,不想西斜。已经是傍晚六时,第二炮兵发射部队与航天部门的导弹专家、工人的年夜饭正式开宴。

田克站在宴会厅的主桌前,发表热情洋溢的祝词时,二十多桌宾客中,绝大多数人都万家团圆,唯我不圆。独有一家三口例外,第二炮兵测绘大队定位站站长梁喜华和妻子、两岁的儿子团聚了,他们坐于宴会一角,聆听田副部长激情豪迈的致辞。梁喜华眼帘滚动着热泪,妻子的眸子里也泪光盈动。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啊!一家人居然会在中国“神舟”飞船一冲九霄、巡天遥看的发射塔架下,过一个幸福的团圆年。

大漠上时有海市蜃楼浮现。泪光之中,亦真亦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或许这就是一种前尘注定。

△ 戈壁滩上的航天城-酒泉

前天,梁喜华少校从内蒙古与蒙古国交界的无人区里走了出来,驱车回到酒泉航天城,向田克副部长、徐少华、李宁宁、贾天宝汇报工作。这几年,每遇常规导弹试验、抽检和大型军事演习,都是梁喜华带着官兵在现场保障,而且待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执行任务多了,与装备部领导和二级部长们自然混得很熟了。看到白白净净的湖南小伙子被大漠的朔风、沙尘和烈日变成黑黝黝的炭儿状,一脸憔悴,几位领导心里一阵隐痛。

谈完工作,田克站起身来,与梁喜华一起准备进饭堂,他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兄弟,辛苦啦!

快两年了,去年春节的时候,我就跟田部长和各位一起在这里过的年。儿子出生时回去过一趟,现在能在电话中喊爸爸,两岁!还没有见过呢。梁喜华一脸幸福色。

中途为何不换你回去啊?

站里的其他官兵可以换,我不行啊,我是一站之长。

田克点点头说,今年夏天还有一场大型军演在这里展开,这次打完了,我们还可以撤回北京休息几天,你还得在这里坚持啊!

田副部长,您也辛苦!这么大年纪了,还跟我们小伙子风里雪里滚,我没有记错的话,5个春节了,我们都是跟着您在这里过的。

这句话触动田克的心弦,有一种内疚在涌动。他突然提出,喜华,我特批,这次叫你媳妇带着儿子来探营,在酒泉航天城过年吧!

部长,这哪儿能行啊!孩子才两岁,几千里路,山高水远的,他们娘儿俩要倒好几趟车,现在又值年关,挤不上车呦。梁喜华摇了摇头道。

北京南苑有飞鼎新机场的航班,两个小时就到了。

梁喜华苦笑道,让他娘儿俩都坐飞机,我们哪敢这么奢侈啊。老婆生孩子后没了工作,湖南醴陵老家的父母也要接济,就靠这点工资。

田克听了后心里有点酸楚,扭头对科研部副部长李宁宁、订购部副部长贾天宝交代,宁宁、天宝,喜华爱人和孩子来酒泉航天城的机票、食宿和来回接机车辆人员,由你俩负责落实解决。

没问题!两位副部长非常干脆地答道。

感激不尽。如此大恩,何以为报?!梁喜华突然眼睛一热。

兄弟,说什么话啊,应该感谢你啊。田克感叹道,导弹打这么准,你和你的那班弟兄们功不可没。不过,喜华,这次只能小聚,就7天,导弹归零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要打。过了初七,你还得带队到无人区去。

明白!

吃过中饭,李宁宁和贾天宝已经将来回机票订好了,梁喜华欣喜如狂,给妻子打电话说,老婆,明天你带着儿子飞到酒泉航天城,与我们一起过年吧。

什么?梁喜华,你就诓我吧!明天是除夕,不是愚人节。

我说的是真的!第二炮兵装备部田克副部长很关心我们一家,特别安排的。

我这不是做梦吧?!妻子在那头感叹道。

不是梦!明天上午11时,我在酒泉航天城鼎新机场接你们娘儿俩。

想死你啦!妻子在电话中啜泣。两年了,终于可以见面了。

翌日上午,烟霭退去,天空透亮,雪风渐静,酒泉大漠上的农历除夕,竟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春风几万里,风自故乡温婉之地而来。从妻儿乘坐的飞机机翼而来。

飞机渐渐下降。妻子抱着儿子贴着舷窗俯瞰,巍然祁连山脉,白雪连绵千里,像一个白马王子,身披雪白的披风,骑着一匹白骏马,追风而去。在无垠的旷野上留下纵横笔直的痕迹和蹄印,直至弱水之畔,在等她呢!

梁喜华就是她生命中的白马王子。

11时许,飞机近地,朝着跑道俯冲而下。刹车,徐徐驶向停机坪。外面零下二十几度,妻子给儿子穿上羽绒服,用围巾将小脸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拉着行李箱,牵着儿子的小手,往机舱门口走去。

舷梯之下,站着一群黑压压的军人,都是接机的,皆在向舷梯上的乘客招手,妻子分辨不出来梁喜华站在哪里,一手抱起儿子,一手艰难地提着箱子,步履艰难地朝舷梯下走去。

老婆!老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可是妻子却找不到丈夫站在哪里,径直朝前走。突然,一个穿着迷彩棉服,戴着绒帽的军人的身影横在前边,将道挡住了。

不认识我了?!梁喜华朝着妻子惊叫道。

妻子定睛一看,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会是自己的白马王子。两年不见,梁喜华的脸被漠风吹得干燥了,脸晒得黧黑,又瘦又黑。泪水扑簌簌地涌出来了,喜华,怎么会是你啊?!

当然是我喽!

妻子扑到丈夫怀里,悲喜交加,嘤嘤而泣。

一只小手在拽她的羽绒大衣的衣角,她突然想到了儿子,连忙从丈夫怀里转过身,躬身牵着他的小手,拉到丈夫跟前,叫爸爸!

儿子仰起头来,滴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面前站的全是军人,喊了一声,叔叔!

叫爸爸!妻子扬着手想拍一把,被丈夫一把抓住了。

别打!别打。军人的儿子都这样,过几天就熟了。梁喜华躬下身来对儿子说,我叫梁喜华,你不是在电话里总叫梁喜华吗?

梁喜华!两岁的儿子吐出了3个字。

儿子过来,让爸爸抱着!梁喜华想抱儿子,可是他却一溜烟地跑到母亲身后去了。

你身上的味儿,他还不适应。妻子抱着儿子,梁喜华拖着箱子,往停车场走去。

车子驶出鼎新机场,朝酒泉航天城的10号生活区驶去。

△ 酒泉航天城

然而刚过了中午,儿子便与爸爸混熟了,不离左右,只是他不叫爸爸,仍喊梁喜华。

田克站在宴会厅里讲话,儿子端了一杯饮料说,梁喜华干杯!

嘘!梁喜华制止儿子道,将军伯伯正在讲话,不许捣乱!

当首长下令干杯时,儿子突然冒出一句,爸爸干杯!

你叫我爸爸啦?!好儿子!梁喜华将儿子搂在怀中,连着在他粉红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下。

儿子将他推开,他的小粉脸被爸爸的胡子扎得好痛。

吃过年夜饭,戈壁上的太阳还未沉落,夕阳挂在“神舟”飞船的发射塔架上,远远看去,犹如一个红灯笼普照天下,照着幸福之家,也照着此刻仍在路上的羁旅之人。

梁喜华一家手牵手地朝着“神舟”塔架,朝着弱水方向走去。

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壮美!妻子说,因为你在这里,我教儿子背的第一句唐诗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好啊!梁喜华指着钻天杨和野枣树掩映的一条河床说,这就是弱水。你看它不像你教儿子背唐诗想象中的那条大河吧,但在汉唐年代,它确实是一条大河,水面很宽,沿途汉唐时代都是垦区。沿着这条河走到尽头,就是居延海,我们时常远离弱水改道的河床,在无人区里穿行。

弱水三千,我只独取一瓢。弱水之弱,一片芦花都承载不住。妻子感慨地说,万千人中,我们都独取到了真正的爱情,可是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比弱水还弱。喜华,你每天在大漠瀚海里,千万要保重啊!为了我们娘儿俩,也为你自己。

梁喜华默默地点点头,谁知妻子的话竟一语成谶。

7天的相聚匆匆而逝。

初七那天中午,再度送妻子和儿子上鼎新机场时,让妻子有些意外的是,一向豪情万丈的梁喜华,突然侠骨柔肠起来,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多事情,仿佛他不再回来,或者是过几十年才会回家一样,对少不知事的儿子也是交代了又交代,似乎要将母亲托付给儿子。

妻子总也忘不了过安检门时,回头一瞥,丈夫阳光灿烂的笑靥,就像天上永不沉落的太阳一样,温温地,照耀在她的心间。

不料这最后一瞥,竟会成为永恒。

那天,在采访田克、李宁宁、贾天宝等发射场一线指挥组的成员时,提起这位年轻少校。田克仰天长叹说,一提到梁喜华的名字,我们心里就酸酸的。他送走夫人后,就进了无人区,那次发射很成功,打得也非常准。

准到什么程度?具体的战标是不能透露的,但是可以给你讲两个片段,可资佐证。

田克吸了一口烟,陷入沉思中。

那次,跟着他们发射的航天某院的一位副院长,叫刘红旗。田克说,这次的目标有了,今天就以刘红旗同志为靶标。在靶场插一面小红旗,谁说红旗不倒,这次就用导弹拔红旗。

哈哈!现场一阵揶揄的欢笑。

果然千里之外,导弹瞄准目标打过来,将那面插下去的小红旗打飞了。

无人机拍摄的电视画面传过来,田克笑了。

有人提议,下次再打,就将某某党的党旗插在上边。

田克拍手说,这个主意好!将来斩首行动,就这样打,指哪儿打哪儿。

这一切,梁喜华他们功不可没啊。

打靶成功了,梁喜华也从无人区里回来了。

英雄归兮,星座璀璨。可是他从来也不会认为他是英雄。他只是酒泉天空里的一颗无名星,只是一代代西出阳关玉门关里军人方阵中的一员。

夏天来了,一场复杂电磁环境条件信息之战刚拉开序幕。送走妻子和儿子的梁喜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酒泉大漠,某大队长李平带着队伍上来后,梁喜华所带的部队担负了新的任务。

那天,他们几位军官跟着李平大队长,直驱大唐的安西府一带,唯见黄沙滚滚来。在空寂的大漠工作了一天,将近天黑时,才开始往酒泉航天发射中心的驻地撤回。

梁站长,你跟两位军官上我的车吧。李平登上自己的猎豹指挥车时,特意叫梁喜华和另外两名军官,坐上自己的车。司机是一位三级士官,驾驶技术不错,安全行驶不会有什么问题。

梁喜华和两位军官登上李大队长的车,坐在后排。另外一些战士则坐在另一辆车上,紧随其后。大漠一望无际,公路笔直,伸入远方的地平线,猎豹车追着西沉的太阳,以130公里左右的时速,朝着西边逐日而去。一直追至太阳落下了地之尽头,直至夜幕四起,天穹如盖,黢黑黢黑的,大道朝西,对面居然没有一辆对车开来。过金塔,驶过鼎新,离酒泉航天城越来越近了,猎豹飞奔,犁开夜幕,车灯射得远远的,将近路碑13.5公里处,300米,200米,前方朦胧之中,似乎有一块黑影,强灯之下也看不出来,100米、50米、30米、20米,终于看清路中间停了一辆坏了的地方大货车,可是前后没有设黄灯和警示标识。猎豹司机已经来不及处理,风驰电掣般地朝前方开去……

司机惊叫了一声,妈哎!下意识地打了一把方向,便钻进大货车的后屁股去了……

一场车祸发生了。除司机之外,李平、梁喜华等四名军官,皆魂殇大漠,追风而逝。

妻子再度朝着弱水而来,弱水连一根芦花都承受不起,怎能浮得起四位年轻军官的生命。走到舷梯门口时,再也见不到丈夫梁喜华站在舷梯下,笑在阳光里的黧黑的面孔。

喜华,你在哪里?她朝着酒泉喊,朝着弱水喊,朝着“神舟”飞进的那个天国在喊。喜华在哪儿?你在大漠深处的那双眼睛,看见我了吗?看见我带着儿子来看你了吗?回家吧!我们来领你回家,喊着你的魂回家乡去,回到醴陵江那个遥远的山村……

走下舷梯,站在地上,可妻子一直觉得仍在云间,脚下如踩云,被人扶着,扶进太平间时,从大抽屉里拉出已经完全睡熟的丈夫遗体时,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喜华,你的脸怎么这样冷啊,你不能这样啊……你咋这样残酷,咋这样会诓人,用大漠上的7天,就换走了我们在一起的7个月?!还有7年?!70年呢?!

妻子昏厥在地,被人抱了出来。

躺在宾馆的床上,不吃不喝几天后,泪已经流干了。

欲哭无泪。

带我去看看喜华他们的魂殇之地吧!

路碑在离航天城10号生活区的13.5公里处,离妻子和儿子当年住的楼房13.5公里处,妻子发现,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堆石头。凡来酒泉大漠执行任务的大队的官兵,每回路过这里,都要下车。给李平大队长,给梁喜华站长,给两位年轻的军官洒上一瓶烈酒,点燃一根烟,再捡一块石头堆在那里,留下一颗颗心,陪伴这四个踽踽独行在酒泉大漠上的孤独灵魂。

一年过去了,两年的日子也翻过去了。石堆一天天在增高,一年年在扩大,渐渐堆成了一座敖包,因为这里曾是土尔扈特人的东归之地;渐次堆成一座玛尼堆,因为西藏一代情歌之王仓央嘉措,从敦煌而来,从这里走向漠北,走向天堂。

灵魂轻飘,直上九重霄,这里离天堂本来就很近。

- END -

徐剑,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三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并荣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军新作品一等奖”等三十多项全国、全军文学奖,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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