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讨论现场:李陀、杨宏伟、程光炜
要为改革开放40年来的中国文学寻找一位参与者与见证人,李陀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他既是一位见证者,又是一位实践者;既有中国立场,又有全球视野。
1978年,39岁的工人李陀以短篇小说《愿你听到这支歌》,斩获了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由此登上了文学舞台。今年8月,中信出版社推出了李陀最新创作的小说《无名指》单行本,为当今文学“往何处去”提供了一个探索的样本。
从“长镜头”到“现代派”,从“新时期”话语的发生到“新时代”愿景的规划,40年来,李陀在中国文学思潮的兴起、批评范式的形成和学术话语的转型过程中,都起到了推动作用。
8月19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召开了“‘新时期’到‘新时代’——从李陀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学学术研讨会”。来自海内外的30余名文学领域专家学者,围绕李陀以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学领域的嬗变等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争鸣,为实现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繁荣新时代文学”提供了新见解和新路径。
文学的反向实验
8月,暌违35年之后,79岁的李陀以长篇小说《无名指》再次回到创作者的行列。小说以一位海归心理医师的视角,展示了2008年奥运前后北京充满魔幻与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以及不同阶层在社会现实面前的精神世界和集体焦虑。
读者很快发现,这是一部很难归类和命名的小说,它既不同于当下流行的畅销书,也不同于小众的纯文学。对于这部小说的评价,也出现了两极分化的现象,喜欢者有之,厌恶者亦有之。
会议现场
“用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等概念来讨论这部作品,都是不恰当的。要发明一个词来重新界定它,它是对改革开放40年思想史式的回应。”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杨庆祥说。
对于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李陀曾在2017年《收获》杂志长篇专号(夏卷)刊登的《创作谈》中坦陈,这是他在写作上的一次反向实验:一是恢复小说“写人物”的传统,把塑造人物重新放在写作的中心;二是降低象征、意象、隐喻、反讽等美学元素的比重,把现实生活写得活灵活现;三是继承中国小说的写作习惯,把“对话”当作小说写作的最主要的手段,不仅用来刻画人物,而且用来结构小说。
《无名指》成功与否,还有待读者检验。但李陀对当前文学存在的种种弊端不只是坐而论道,还起而行之的行为;他对文学所怀有的期待,以及为这个期待所做出的努力,对当前文学界来说,是一种不小的震撼。
《上海文学》原主编、著名评论家蔡翔说:“李陀一直在自我否定。他的小说《无名指》所塑造的这一代小资产阶级人物,也是他80年代亲自参与塑造的一群人,将李陀作为个案来分析,非常具有典型性。”
在上海书展上,作家毛尖就说,李陀重新定义了小说,重新定义了文学,“被李陀的抱负吓坏了”。
蔡翔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张慧瑜也表示,《无名指》是李陀回应现实、时代之问的作品,既有现实主义笔法又吸收了现代主义技巧,他的主人公设置为一名心理医生,意在医治时代之病。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认为,从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变成了一种以语言为本质的特殊工业生产方式,成为现代性技术部门的一部分。今天的文学写作,要从这一不足中挣脱出来,就必须要包含一种批判与超越。李陀的小说就是一次有益的尝试。
在几近耄耋之年,功成名就之后,李陀为何不惧世人评判,依然投身写作?在研讨会上的专家学者看来,除了对文学、对写作的热爱,还源于李陀始终保持的知识分子责任感。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罗岗说,认识李陀20多年,印象最深刻的是:吃饭喝冰镇可乐,喜欢说“吃饭浪费时间,我们还是讨论问题吧”。尽管由于年龄的关系,李陀不再喝冰镇可乐了,但他对讨论问题依然十分热衷。“他似乎一直在盯着我,追问我:对于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在做什么思考?”罗岗说。
小说《无名指》中,李陀描写了一群中上层知识分子,他们本应该承担更多无论是思想、文化还是道德上的责任,却在实际生活中成为了犬儒主义者。因此,李陀对包括自己在内的知识分子是持批判态度的,期待一种新型知识分子的出现。
两个李陀
在《无名指》的创作谈中,李陀直言,他就是要处处和现代主义写作“反着来”,还不遗余力地试图“回到19世纪,向曹雪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
有人说:“李陀总是在变来变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徐刚认为,这40年来,李陀唯一的不变之处在于,他一直在变。
不论是上世纪80年代,颠覆革命现实主义小说传统,倡导现代主义,还是上世纪90年代,反思由商业化挤压下出现的脱离时代、脱离读者的纯文学,又或是21世纪《无名指》“重回19世纪”的小说创作,李陀都有一种清晰、理性的现场感,身在潮流之中,又对潮流保持着一种警惕。
贺桂梅
阅读李陀的文学评论集《雪崩何处》,北京大学教授贺桂梅说,她深切地感觉到“两个李陀”的“撕裂”:一是上世纪80年代的“陀爷”,作为新批评家群体的领军人物,他意气风发、激情澎湃,推动着文学的变革,勾勒出一幅80年代的文学图景;二是上世纪90年代之后的李陀,反思纯文学,强调建立文学与社会、与艺术的关联性,关注大众文化,成为批判现实主义的新先锋派。
上世纪90年代,文学领域发生了摧毁性的变化,很多人就此冻结,再也没有重生。但李陀直面这种撕裂,重新寻找介入现实的方式。站在40年这个节点重新看待李陀,贺桂梅认为,这是他最让人感动的地方。
从现代主义的鼓吹者,到19世纪现实主义的重新倡导者,李陀的变化叠映了中国文学的变化。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孟庆澍认为,经过40年发展,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原点,可以用李陀这一个案,对中国文学批评40年发展史做一梳理,并进行深入反思:当前文学批评十分活跃,但能否媲美上世纪80年代?
讨论现场
孟庆澍认为,当今的文学批评是一种“人工智能式的批评”。“当今文学批评与上世纪80年代的差距,不在于文字的质量和技术上,而在于对于现实社会的撼动、介入。”孟庆澍说。
孟庆澍提问道:有人称莫言是一种文学上的“巨型动物”,为什么今天的年轻作家达不到这种程度?今天的文学评论为什么达不到80年代新批评派的能量?这些问题值得深思。
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视野
如果不是刻意关注,很少有人知道,李陀是达斡尔族。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几个少数民族出身的作家在中国文坛横空出世——达斡尔族作家李陀、回族作家张承志、鄂温克作家乌热尔图。他们为中国当代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
在8月19日的研讨会上,李陀在开场白中就坦言:“我是纯粹的达斡尔族血统,可惜为的母亲去世以后,家里就没人会说达斡尔语了,因此我的民族语言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我的民族认同是非常清晰的。”
6岁从内蒙古莫力达瓦自治旗来到北京,故乡对李陀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他回忆,小时候曾回过几次老家,坐着勒勒车,对大草原印象十分深刻。
李陀
1983年底,李陀给乌热尔图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后来刊发在1984年第3期《人民文学》上,也被视为“寻根文学”这一概念的最早起源。信中,李陀说,“我曾经把对你的小说的这种着迷归结于我的少数民族血统(你知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达斡尔族人, 我的达斡尔族名字叫库库巴图), 大约是你的小说唤醒了一直在我潜意识中沉睡着的对森林和雪、对鹿和熊、对猎枪、对火堆旁的神话和歌谣的那种古老悠久的感情。”同时表达了自己“寻根”的愿望:我很想有机会回老家去看看,去“寻根”。我渴望有一天能够用我的已经忘掉了许多的达斡尔语,结结巴巴地和乡亲们谈天,去体验达斡尔文化给我的激动。
然而,随着李陀从文学创作转向文学批评,他为达斡尔族创作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因此,李陀在回答本报记者关于“达斡尔族身份对其创作影响”时,非常客观地说:民族身份对其创作的影响,不能“过分夸大”。
李陀说,他的一切达斡尔族特质都来自于母亲。他的母亲是一位刚直的达斡尔族女性,她用自己的品质影响着李陀,以至于李陀至今提起母亲,依旧会多次声音哽咽。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诗人欧阳江河认为,李陀的写作的后面,有一个“深沉、坚毅、难以讲理,恶霸式甚至是灭绝师太式的东西”,形成了其叙事的支撑和滋养。这些没有被说出来的叙事,是李陀存在“保险箱里的一笔财富”,为李陀的文学活动“输送一种自信、一种立场”。他称其为李陀的“老钱”“老房子”。
欧阳江河
大连民族大学教授李晓峰则认为,所谓“老钱”“老房子”,其中一部分就是烙印在李陀身上的边缘少数族裔的历史记忆。“这种历史记忆不是李陀自己打下的,而是在历史潮流之中,随着民族基因一点点沉积下来,并烙印在整个民族记忆之中的。这种民族生存史的记忆,构成了李陀写作‘后面的东西’的一部分。”李晓峰说。
李陀近80年来执着的“天真”、对新鲜事物的热情,以及对潮流风向的敏感,除了跟他个人成长经历有关,也无疑跟达斡尔族的民族性格有关。他豪爽热情,乐于交友,阿城的小说《棋王》,就是在他家涮火锅时“聊”出来的。
而李陀新作的出版,也为达斡尔族的文学创作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汪立珍认为,李陀对北京城市的书写,与达斡尔族本地作家关于当地文化的书写,共同构成了新时代达斡尔族文学的样本。
《民族文学研究》杂志副主编刘大先也认为,李陀在民族文学领域的标志意义在于,他突破了人们对少数民族的刻板印象。“少数民族不只是能展示少数民族的特性,而且还可以与同时代人一样,对全球性议题充分发表意见,展示更为宽广的关注视野。”刘大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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