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把浮名让世人——林昌庚

忆父亲林散之二三事

我的父亲林散之一生淡泊,不求闻达,“笑把浮名让世人”。他在艺术上的成就,现已普遍为世人知晓,本文就他几件小事,作一简短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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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门恩深

父亲对自己过去的老师,一直都非常尊敬和爱戴,真正从内心深处做到了毕生不忘恩师。

1988 年冬,浙江美术学院王伯敏教授主编《黄宾虹书法》,来函要求父亲题写书签。父亲当时已 91 岁高龄,身体比较衰弱,但对此事十分重视。接信之后,端坐案前,沉思良久,用铅笔先在一张稿纸上写出式样:“黄宾虹吾师书法”,下款写“门人林散之敬题”。按照来信要求,为了出版规范化,也为了与其他已出版的系列书籍保持一致,出版社总编要求此书名只写“黄宾虹书法”,下款只写“林散之题”。我将此信提出的要求指给父亲看。他很生气,用手怒指我,意思是对老师怎么可以直呼其名。最后,父亲仍然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吾师”“门人”这两个示尊之词加上。

题签寄去后,王伯敏教授仍按他们意见把“吾师”“门人”4 字去掉,并来信表示歉意。我不敢将此信给父亲看,只好以“瞒天过海”了事。

杭州建立“黄宾虹纪念馆”,请父亲题字。父亲精心选了一张 4 尺整幅精制洒金纸,恭恭敬敬地用正楷写了一首他过去给黄先生的诗寄去:“吾师乃是黄山老,天海莲花第一峰。长别九年人世换,相期百代性灵同。琼宫瑰玮曾寻异,古墨斑斓欲继踪。衣钵可怜辜负了,名山事业误匆匆。”

1986 年,黄宾虹先生的女儿黄映家来南京看望我父亲。数十年不见,父亲特别高兴,详细询问了黄先生所有子女近况,并留她吃饭,写字送她,还同游了玄武湖。

1981 年,父亲青年时期的老师范培开先生的后人从乌江带来一幅范先生写的草书对联。几经动乱,范先生的遗墨现已十分罕见。父亲见了大喜,亲自请良工装裱,并在此对联上题跋:“……范先生用笔甚泼辣,为近人所宗仰。惜晚年……不能尽其所学,年五十五岁卒。惜哉!”

1988 年,有个青年书法爱好者收集到一幅范培开先生对联,愿以此换取父亲所书对联一副。父亲立即如其所请,将范先生对联留下,嘱咐我在适当的时机捐赠给纪念馆。后来,我遵父亲所嘱,将那副对联捐给了林散之艺术馆。父亲毕生对恩师总是以先生相称,从不直呼其名,而且每提到他的恩师时,一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他总是说,没有过去老师的正确教导,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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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砖郎”

为了“师造化”,1934 年 4 月,父亲开始了他的万里壮游。7 月到达咸阳,离家“忽忽数月,消息中断,儿女之思,怦怦然动”,作“不寐思小儿女”诗二首,其中一首是:“吾家有二男,冷落在江南。石子心能慧,砖郎性却憨。至情未剖璞,溺爱久藏柑。遥想斯时里,依娘睡正酣。”(录自《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林散之著《江上诗存》第 50 页)诗中第五、六两句原本是“桃花将误汝,前度是牛郎”,后来才修改成“至情未剖璞,溺爱久藏柑”。修改后的两句显然比原先的好得多,但原先的两句却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实际情况和父亲当时的真实思想。

诗中“石子”是指父亲的长子昌午,他幼时乳名“老石”。昌午自幼聪慧,写字、绘画都很好。他 2 周岁时就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曾自发地站到椅子上,用毛笔在父母亲卧室的墙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书、昼、画 3 个字的正楷大繁体字。这 3 个字在墙上保存了数十年,一直到家乡 1954 年大水灾,房屋被淹倒,字才随房屋一道消失。他 6 岁时画有一张小画,画上有山、水、树、小桥、人和房屋。父亲把这张小画夹在案头上的书里,常取出给来客看。昌午幼时个性温顺,长相又好,不仅父母深爱他,亲友们也无不喜欢他。父亲用“石子心能慧”形容此时的昌午是符合实情的。

我是父亲的次子,比哥哥昌午小一岁,相比之下,我和哥哥几乎刚好相反。我个性十分倔犟,人呼“二犟子”。不爱读书、写字,绘画更是一笔不会。我幼时就喜欢和村上的一些放牛娃在一起顽皮,学会了满嘴的脏话,身上整天脏兮兮的。这样的小孩是很难得到大人们喜爱的。父亲把此时的我说成是“砖郎(我乳名“老砖”)性却憨”、“桃花将误汝,前度是牛郎”,是符合当时实际的。

我初中毕业后,主要出于家庭经济考虑,父亲不想让我继续读书,要我随舅父去开布店,只让哥哥一人去继续读书。我没有接受父亲的这种安排,只好基本上不依赖家庭经济支持,靠自己用考公费学校、卖五香鸡蛋挣钱、争取助学金等办法艰难地读完了高中、大学,并出国读研究生,最终当了教授,学术上也有所建树。与父亲巨大的成就相比,我做出的成绩是微不足道的,但至少不是父亲早年曾对我预期的“前度是牛郎”了。

父亲写上述这首诗时,我还不满 5 周岁。我不懂诗,也不大爱诗,父亲一生写诗数千首,我几乎一首也背不完全。却独独对“桃花将误汝,前度是牛郎”这两句早已被改掉的诗记忆犹新,尽管我从来没有存心要记住它,也从未对任何人谈过,除了我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父亲的挚友、我幼时的干爸爸邵子退先生这四个人可能知道这两句曾经有过的诗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在《江上诗存》和父亲尚存的诗手稿中都找不到这两句诗的任何痕迹,可是说来奇怪,70 年来,这两句诗却如同用刀子刻在我头脑中一样,想忘也忘不掉。我现在已年过古稀,为什么这件并不想记住的事就是忘不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许可以提醒我们,一个小孩顽皮,一时不爱学习,在某些方面表现愚笨,作为家长和老师应该耐心教育他、诱导他,不要以为他小,什么都不懂,实际上某些过于刺激他、伤害他的话和事,他是可能会牢记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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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育幼苗

中国书法在世界艺术苑囿里是株璀璨的奇葩。父亲和一切关心我国书法艺术的有心人一样,为了使它永不凋谢,后继有人,对幼苗特别爱护,热心培育。他有一首诗说:“为留传统一枝花,不惜辛勤育嫩芽。佳节春秋齐放日,让她先后吐红霞。”

经常有来自全国各地学习书法的小朋友,由他(她)们的父母亲带着来求父亲指点。父亲对这些少儿书法爱好者从来都是十分热情地招待,口传手授,耐心指导。他总是笑呵呵地告诉孩子们写字时的姿势和执笔的方法,亲自写字示范给他们看,并以自己的作品相赠,以资鼓励。《钟山》杂志 1980 年第 1期发表的古平文章《八旬书翁写尽乌江水》中,对此曾有报道。

记得有一天,黑龙江省鸡西市有个 12 岁的小姑娘娄正纲,由她父亲带着上门求教。父亲拿了张纸头让娄正纲写几个字看看。她说纸太小了。父亲换了大一点的,她还说嫌小,父亲有点奇怪了,再换大纸。娄正纲不慌不忙悬腕挥毫写了一幅颇为老练的草书。父亲一看,心里着实喜欢。一问,原来她父亲是工会俱乐部搞宣传工作的,经常写大幅标语。娄正纲从小学她父亲的样子,蹲在地上用斗笔蘸水在水泥板上练字。黑龙江省文化部门发现这棵好苗苗,非常重视,特地发了路费,让她父亲带她到南京来寻访名师。

父亲立即铺纸给娄正纲写字,边写边讲用笔用墨方法。他告诉娄正纲写大字要用臂力,不能光用腕力。用笔才能力透纸背,这是真力。写字时手不能抬高,也不能拖在下面,要上到下一样平,这叫平肘。还要虚腕,虚腕才能使手中的笔自由转动,随心所欲。父亲对娄正纲之父介绍说,他自己 16 岁开始学唐碑、魏碑,30 岁以后学行书,60 岁以后才写草书。小孩子学书法,要先由楷入行,由行入草,打好基础。否则,钉头鼠尾,诸病丛生,要改也就难了。

父亲爱才心切,给娄正纲写了一幅,又写一幅。旁边有位求书者看得眼红,要拿一幅去,父亲很生气。他一向对真正书法爱好者有求必应,而对那些自赋风雅的人并不那么恭维。

1982 年 1 月 15 日,南京市少年儿童书画工作者协会在江苏省美术馆举行成立大会。父亲对少年儿童书画爱好者一贯关心,他很高兴地参加成立大会,并担任了协会的名誉会长。在会上,父亲为孩子们作书法示范。1 月 1 6 日《南京日报》、1 月30 日《新华日报》、2 月 1 6 日《人民日报》对此都作了报道,并刊登了父亲与少年儿童们在一起合作书法示范的照片。

作者简介

林昌庚:林散之次子,南京林业大学教授,2014年因病去世。

编辑:兜兜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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