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与群众

图:乾隆皇帝曾敕令绘製《毛诗全图》\资料图片

(一)

清乾隆四年(公元一七三九年)春天,二十八岁的乾隆皇帝下了一道谕旨,敕令画院诸臣办一件大事,那就是依照南宋画家马和之《诗经图》笔意,绘製一幅完整的《毛诗全图》。

马和之是南宋时代的经典画家,距离乾隆很远,远得连他的生卒年份都打听不到。宋末文人周密曾说:「御前画院仅十人,和之居其首焉」,意思是说,南宋王朝的皇家画院只有十个编制,马和之的级别最高,足见他在宋高宗赵构心里的地位。这一君一臣,成了美术史上的绝佳搭档,马和之绘图,宋高宗写字,成了他们合作的经典模式。比如故宫博物院收藏的著名宋画《后赤壁赋图卷》,就是二人合作的结果。马和之与宋高宗,南宋初年这两位艺术超人,犹如舞者与歌者,举手抬足,配合得天衣无缝,那默契,不是演练来的,是骨子里的。

《诗经图》,依例是马和之绘图,宋高宗写字(即《诗经》原文),后来宋孝宗补写了一些。《诗经图》採取左诗右图的形式,诗图并茂,彼此相映,成为美术史上的不朽之作。二○一五年秋天,我站在故宫博物院延喜宫的展厅里,面对这幅《诗经图》流连不去,心里想起明代汪砢玉在《珊瑚网》里对马和之的夸讚:「不写宣姜侄事,但写鹑奔鹊疆,树石动合程法,览之冲然,由其胸中自有《风》《雅》也。」

六百多年以后,这一组《诗经图》落在乾隆的案头时,已然只剩下了一些残卷。这些残卷包括:《幽风七篇》、《召南八篇》、《鄘风四篇》等,一共九件。

这让乾隆很不甘心。他一面摩挲着这些古画,一面在内心深处努力复原着一部完整的图文版《诗经》。乾隆有严重的强迫症,他不接受残缺的事物。他要向时间讨债,让时间归还那些被它没收的部分。这才有了前面提到的那道谕旨,让朝廷画院里的臣工们,共同补画那些散佚的部分。

(二)

我猜想那时分,宫殿里一定是春光盈盈,庭院里的花、树都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像是沉在水底的影子。这时乾隆的心动了一下,那一动,就牵出一项无比浩大的文化工程,乾隆本人和他们身边的臣工,为这一工程付出了七年的时间。

七年之后,这一重绘《诗经》的艺术工程,才终于在乾隆十年(公元一七四五年)的酷暑中完成。之后,乾隆兴犹未尽,与清宫著名词臣画家董邦达合作,共同临仿了《幽风图并书》一册,选用宣德笺金丝阑本行楷书《幽风》诗,又选太子仿笺本,墨画诗图,乾隆画人物,董邦达添上树石屋舍。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他感到中国书法的巨人在引导着他的手,传授给他每一笔、每一画、每一个字中存在的书法秘诀;假如多年后宫廷御医开列的诊断书可信的话,这种活动在临摹者和被临摹者之间,创造了一种催眠的、情感的、爱情的关系,由此,年轻的皇帝总感觉到,自己渐渐滑入了另一个专制君主的皮肤底下;当他把毛笔浸到墨汁中时,毛团便膨胀起来,饱吸了墨汁,精确得跟宋高宗一模一样。〔参见戴思杰:《无月之夜》,第十一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二○一一年版。〕

绘製《毛诗全图》,很像今天电影界的经典重拍。马和之《诗经图》是一部经典老片,乾隆这位导演,却执拗地要在他的时代里为它翻版。但那也不只是被动的翻版,还要清晰地勾勒出王朝的新意。毕竟,时代变了,创作者变了—代替了马和之的,已是清朝的画院画家,代替了宋高宗和宋孝宗的,则是清高宗乾隆—《诗经》中的三百零五首诗,乾隆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在绘画的边缘,甚至在画稿上,乾隆也不时添上几笔。唯有他对《诗经》的那一份眷恋与怀念没有变。七年中,他一笔一笔的描画和书写,没有丝毫的怠惰。那份谨慎与虔敬,与当年的宋高宗和宋孝宗,几乎一模一样。

(三)

两宋之交的皇帝们,无论他们的画院里收藏了多少杰出的画家,也无论他们自己写出过多少灿烂的书法,他们的名声都不怎麽好听,因为身为皇帝,他们丢失了中原的万里河山,使这个原本立足中原的王朝,永远地退出了黄河流域,拱手让给了北方的金朝。这几乎使它丧失了华夏王朝的正统性(所谓定鼎中原),更不用说南宋后来的空间被越压越扁,以至于这个王朝与元朝的大决战竟然在广东崖山的海面上进行,连中原逐鹿都成了奢望。这场战事的结局是,一个名叫陆秀夫的忠臣,背着号啕大哭的小皇帝—宋末帝赵昺,纵身跳入大海。在他们身后,南宋的嫔妃和文武百官们也纷纷跳海,变成一堆参差不齐的泡沫。大宋王朝的无限繁华,就这样被大海抹平。

假如要问责,宋徽宗首当其衝,他一直被视为一个昏庸皇帝与天才艺术家的混合体,宋高宗紧随其后,因为他软弱、自私、胸无大志,把这个已经半残的王朝向火坑里又推了一把,「中国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变得软弱可欺,惰性十足。」〔范捷:《皇帝也是人—富有个性的大宋天子》,第二百四十八页,北京:故宫出版社,二○一一年版。〕

这两位皇帝艺术家造成的悲剧性后果,让我们不免对艺术的价值产生怀疑—莫非它真是帝国的毒品,谁沾上它,谁就得灭亡?

壮丽而浩大的根岳,最终成了埋葬北宋王朝的坟墓,而不可一世的金朝,在把他们从汴京城掠夺的字画珍玩一车一车地运到金中都以后,也迅速陷入对艺术的痴迷。艺术并没有提升这个铁血王朝的精神气质,相反,却让它患上的软骨病。王朝鼎盛的十二世纪,金章宗邯郸学步,几乎处处模仿宋朝。他的世界里,诗书曲赋琳琅,典章文物粲然,他抚琴叩曲,操弦吟词,甚至学着宋徽宗的样子写起了瘦金体,连他的宠妃,名字都叫李师儿,显然是在克隆李师师。除了製造上述贋品,他的王朝,也完全翻版了北宋的命运,只不过他没有成为阶下囚,但他的后代,下场却比宋徽宗还惨—末代皇帝完颜承麟,在公元一二三四年正月的蔡州慌忙登基时,元军已经杀到了宫门口,完颜承麟潦草地举办了即位典礼,就带着手下将士衝出宫殿,与元军拼命去了。最终,他拼丢了自己的命,变成宫门处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大金王朝的这位末代皇帝,在位时间不到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成为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这个金戈铁马的王朝,就是在金章宗的手上拐了弯,这帐,不知该不该算在他热爱的艺术头上。(祝勇)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