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噤了口,望后扑地便倒。……只听得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这是我国古典小说《水浒》中“母夜叉盂州道卖药酒”里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这位自称老娘的,就是绰号“母夜叉”的孙二娘;她沾沾自喜的“洗脚水”,不是别的,正是我们在《水浒》和其他一些古典小说中常常见到的“蒙汗药”。你看,押送武松的那两个鸟公人,吃了孙二娘下了“蒙汗药”的酒,顷刻间便被麻醉得死猪一般了。
遥忆童年,读了《水浒》这段故事,不禁对如此神奇的“洗脚水”,在大为惊叹之余,浮想联翩: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种药?它是什么药物组成的呢?这一直是我的心头之谜。后来,当我长大成人,并成了史学工作者后,才知道我当年的心头之谜,实在也是“余生也晚”。原来,古人对“蒙汗药”早就有过怀疑、研究,力图解开其谜底;他们的辛勤劳动,是十分可贵的。
史籍中对“蒙汗药”一词,早有记载。明中叶郎瑛写道:“小说家尝言:蒙汗药人食之昏腾麻死,后复有药解活,予则以为妄也。昨读周草窗《癸辛杂志》云,回回国有药名押不庐者,土人采之,每以少许磨酒饮人,则通身麻痹而死,至三日少以别药投之即活,御院中亦储之,以备不虞。又《齐东野语》亦载,草乌末同一草食之即死,三日后亦活也。又《桂海虞衡志》载,曼陀罗花,盗采花为末,置人饮食中,即皆醉也。据是,则蒙汗药非妄”。这里,郎瑛虽然未能指出“蒙汗药”到底是何物,但他根据史籍,举出押不庐、草乌末、曼陀罗花三种具有麻醉性能的药草,断言“蒙汗药”决非小说家的虚妄之谈,结论弥足珍贵。且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三种药草吧。
曼陀罗花
押不庐,李时珍根据《癸辛杂志》,曾予著录:指出这是一种草,麻醉的效果,虽“加以刀斧亦不知”。草乌末,顾名思义,是草乌的末。草乌,是当代中药温里药中常用的药物。经化学分析,它含有乌头碱、新乌头碱及次乌头碱等,而乌头碱对人体的各种神经末梢及中枢有先兴奋后麻痹的作用。明初朱棣等所撰的《普齐方》中,即载有用于麻醉的“草乌散”。曼陀罗花,是茄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曼陀罗等的花冠,在明代又名风茄儿、山茄子,今天中医的处方用名,称为洋金花、风茄花。这种花为什么叫曼陀罗花呢?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解释说:“《法华经》言:‘佛说法时,天雨曼陀罗花。’……曼陀罗,梵言杂色也。”显然,曼陀罗花是从印度传入我国的。但是,系何时传入?有待考证。据我所知,史籍中最早记载曼陀罗花的,似为北宋周师厚在元丰初年写成的《洛阳花木记》。此书在“草花”类中,载有曼陀罗花、千叶曼陀罗花、层台曼陀罗花三种。但并未指出此花的特性。那么,首先记载曼陀罗花具有麻醉性能的书,是哪一部呢?前述郎瑛《七修类稿》曾引南宋范成大著《桂海虞衡志》的一段有关记载。但查《古今逸史》《知不足斋丛书》等收录的《桂海虞衡志》,均无此段记载。看来,如果不是郎瑛别有所据,就是他搞错了。成书比《桂海虞衡志》稍晚的史籍,则有明确的记载。如周去非谓:“广西曼陀罗花,遍生原野。大叶百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小刺,乃药人草也。盗贼采乾而末之,以置人饮食,使之醉闷,则挈箧而趋。”这种用曼陀罗花末作麻药,使人食之不省人事,然后窃其财物的行径,堪称开《水浒》中十字坡下张青、孙二娘夫妇所干勾当的先河。由此我们不难断定,令人感到扑朔迷离的“蒙汗药”,原来就是用曼陀罗花制成的。实际上,南宋建炎年间窦材在论及“睡圣散”这一药方时,即已明确记载谓:“人难忍艾火灸痛,服此即昏不知痛,亦不伤人,山茄花(即曼陀罗花)、火麻花(即大麻)共为末,每服三钱,小儿只一钱,一服后即昏睡”。可见至迟在南宋,用曼陀罗花作为麻醉药,已普遍应用于外伤等各科。大概也正因为这种麻药十分普及,曼陀罗花的麻醉性能人皆知之,而且“遍生原野”,所以绿林豪客们才信手采撷,制成“蒙汗药”,经营他们的特种买卖。
上述文献记载,已为当代的科学实验所证实。江、浙、沪、藏等地研究中药麻醉的大夫,根据《水浒》所载“蒙汗药”的线索,经反复试验,终于发现“蒙汗药”的主要成分,正是曼陀罗花。经分析,它含有莨菪碱、东莨菪碱及少许阿托品。1970年7月8日,江苏省徐州医学院附属医院,首次把以曼陀罗花为主药的中药麻醉汤剂,成功地应用于临床,实践证明,麻醉效果是好的。古老的“蒙汗药”,重放异彩,造福于人类,令人振奋。
但至此,“蒙汗药”之谜也只能说是解开了一半。因为从《水浒》的描写看来,当张青把两个麻倒的公人扶起后,“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这种解药,不可谓不灵!那么,这种解药,又是用什么草药制成的呢?可惜史籍上并无明确记载。但是,北宋时期杰出的科学家沈括,在论述中草药不同部位的药性与疗效时,曾说到坐拿“能懵人,食其心则醒”。这就是说,吃了坐拿的叶子能使人昏迷,但吃了它的心,又可以使人苏醒。而据《普齐方》载,在举行骨科手术时,病人服用坐拿草、曼陀罗花各五钱,即不知痛。如此看来,坐拿草与曼陀罗花一样,具有麻醉性能。那么,如果服用坐拿草的心,是否对服用曼陀罗花作麻醉的人,具有催醒作用呢?谨质疑,并提请医药界研究。搞中药麻醉的同志,为了找到曼陀罗花的解药,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并已取得重大成果。1972年,国内已经人工合成了毒扁豆碱,以曼陀罗花为主要成分的中药麻醉手术后的病人,“用毒扁豆碱静脉注射,一般经过10分钟左右,就能达到完全清醒。”(《中药麻醉的临床应用与探讨》)看来,毒扁豆是当代“蒙汗药”的解药。但是,古代“蒙汗药”的解药是不是毒扁豆?不得而知。听说,医药界曾打算组织有关人员到山东梁山地区民间采访,以搞清《水浒》时代“蒙汗药”的解药。在我看来,即使去了,恐怕也未必能得到什么结果。因为《水浒》毕竟是小说,更何况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梁山地区与《水浒》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大。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广西志》的这一段记载:“曼陀罗人食之则颠闷、软弱,急用水喷面,乃解。”——“急用水喷面”,也许不失为古代“蒙汗药”最原始、最土的“解药”吧?
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古代某些西方国家,并不懂得麻醉药;在施行手术时,为使病人暂时昏迷,只好用棍棒打头,或者放血。对比之下,很早就懂得用曼陀罗花之类作麻药的我国古代先民,生病动手术时,真不啻独享如天之福了。庄子曰:“大盗亦有盗”。就张青、孙二娘辈用“蒙汗药”懵人而论,可谓小“盗”亦有道,被窃者难哭笑。这当然是第一个发现曼陀罗花具有麻醉性能者所未曾料及的。“蒙汗药”,是用曼陀罗花制成的;这个结论,应当说确切无误。《水浒》中多次描写“蒙汗药”,但没有一次不是写下药时,均撒入酒中,使药性发作得更快。这种描写是有充分客观依据的。早在北宋年间,司马光即记载:“杜杞 字伟长,为湖南转运副使。五溪蛮反,杞以金帛官爵诱出之,因为设宴,饮以曼陀罗酒,昏醉,尽杀之,凡数千人。因立大宋平蛮碑,自拟马伏波,上疏论功。朝廷劾其弃信专杀之状,既而舍之,官至天章阁待制。”杜祀 诱杀造反的少数民族达数千人之多,卑鄙、残忍至极。但杜杞施展阴谋的武器,不是别的,正是“曼陀罗酒”,也就是“蒙汗药”。一次下药,竟使数千人昏醉而身首异处,于此不难看出宋代从官府到民间,使用“蒙汗药”成风,采、制曼陀罗花的规模之大,也就可想而知。
直至明代,此风仍盛而不衰。从郎瑛的《七修类稿》记载可知,“蒙汗药”将人麻翻的故事,化为小说家言,流传更广,也更神奇。明代笔记中,对曼陀罗花入酒或它物中,人食后的麻醉性能,时有记载。如:“用凤茄为末,投酒中,饮之,即睡去,湏 酒气尽乃寤。风茄产广西,土人谓之颠茄。”凤茄,即曼陀罗花也。又如:杨循吉载谓:“以曼陀罗酿煮鸭,日食则痴”。再如:沈德符写道。“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吴门新都诸市骨董者,如幻人之化黄龙,如板桥三娘子之变驴,又如宜君县夷民改换人肢体面目。其称贵公子、大富人者。日饮蒙汗药,而甘之若饴矣。”这里,沈德符是从批判富豪生活的奢靡、无聊这个角度,谈到“蒙汗药”的;“蒙汗药”一词,成了人们口头上颇为流行的贬义语。这条史实也正是“蒙汗药”在明代风行天下的一个证据。在清代,“拍花”术盛行。所谓“拍花,即以迷药绝于行道之人,使其昏迷不醒,攘夺财物也。”其实,又岂止是攘夺财物!更可恶的是,以此术毒害、贩卖儿童,虽“天子脚下”的京城也不能免。有首题作《拍花》的诗写道:“拍花扰害遍京城,药末迷人在意行。多少儿童藏户内,可怜散馆众先生。”这使人为之瞠目的“迷药”,除威灵仙、精刺豆制成药末,能将人弄得“麻木不仁”、不省人事外,曼陀罗花更是施拍花术的歹徒们,炮制“迷药”的重要原料。这对曼陀罗花来说,也真可谓明花暗投,插在贼窝上了。
从文献记载来看,“蒙汗药”的解药究竟是什么呢?明末清初的方以智写道:“魏二韩御史治一贼,供称:威灵仙、天茄花、精刺豆,人饮则迷,蓝汁可解。”天茄花,与凤茄花一样,应是曼陀罗花的别称。据此条记载可知,蓝的汁,能够解“蒙汗药”。明代的谢肇淛,曾转述宋人洪迈的《夷坚志》所载谓:“僧有病噎死者,剖其胃,得虫,诸药试之皆不死。时方治蓝,嗽以蓝汁浇之,即化为水。然蓝不独治噎,兼治瘟疫,及解百毒,杀诸虫。”蓝既能解百毒,解“蒙汗药”之毒,当然也就无足称奇了。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