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生日,林黛玉抽到的花签是芙蓉花。初读红楼的人,总一厢情愿的认为林黛玉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这个芙蓉自然应该是荷花了。
但淤泥真和黛玉没多大关系。黛玉的原生家庭极好,父母都是清贵之人,对她呵护有加。后来寄居舅舅家,黛玉生活在贾母膝下,跟着方正的二舅贾政过活。平时有三春、宝玉这些文雅不过的人朝夕相伴。
黛玉的美好,并不是脱于淤泥中的美好。
但有一个水葱一样的好女儿却真是出淤泥出而不染。
这个人就是邢岫烟。
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邢夫人的个性品行很不咋滴。王熙凤说她刚愎自用,愚蠢倔强,贪婪吝啬,银钱一经她的手,就各种克扣。她干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是为了讨好她的相公贾赦,明知贾母离不开鸳鸯,偏不听王熙凤的劝说,厚着脸皮去讨。方法又不对,遭到鸳鸯的强硬回绝。事情没办成,却惊动了贾府所有女眷,贾母震怒,不仅面子掉光光,还从此被贾母冷淡。
另一件事是听信了下人的挑拔,嫉妒上了当家的王夫人和王熙凤。以绣春囊为软刀子,派出自己的心腹王善保家的,在大观园查找绣春囊的主人。看似为整风顿纪,实则想捏王夫人王熙凤的错儿。谁知查了一夜,只有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有风化问题,迎春是贾赦的女儿,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这不是自打耳光吗?真应了天报好还的俗语。一个人的亲戚如果不堪,别人很难将她与这亲戚切割开来。
红楼梦中那些特别出色的姑娘,都有一个知书达礼、珍爱女儿的父亲。比如黛玉、宝钗、探春、元春、妙玉。邢岫烟的父母却很不堪。书上说别人的“父母乃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意思是别人的父母都有品德,心疼女儿,精心培养。岫烟的父母却对她不疼不爱,“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还得了外号叫“傻大舅”。
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打地洞。用现在的话说是,原生家庭决定一切。父母给的基因、父母提供的家庭薰染已经决定了孩子的未来。因此,有“三岁看二十,七岁看到老”的说法。说明人的基因和婴糼儿时期的外部环境已决定了人的一生。
以邢岫烟的家庭情况,岫烟似乎该长成尤二姐或尤三姐的样子。美丽非凡,却在少不更事时,沦为有富豪亲戚的玩物。
但邢岫烟却出淤泥而不染,长得格外美好。
宝玉说她特别有气质,言行举止超然有若闲云野鹤。王熙凤说她温厚可疼,批给她二两月钱,天冷了送她御寒的名贵冬衣大红腥腥毡。宝钗识人向来和王熙凤一样刁准狠,欣赏岫烟的“为人雅重”,才认识岫烟,便悄悄各种体贴救济,帮她摆平很多事儿。
在古代,读书是富贵人家的事儿,当有条件可以供孩子读书时,也是先儿子再女儿。因此,邢夫人不识字,岫烟父亲邢德全不看重女儿,经济状况又不行。按说岫烟肯定不识字了,但岫烟不仅读书识字,见识高人一等,曾讲了一番话令宝玉醍醐灌顶。
而且,邢岫烟还会作诗。别小看了作诗。香菱有秦可卿的品格儿,美得令冯渊送命,令薛蟠犯法。她的言行举止又特别有大家闺秀的范儿,薛家贾家无不点赞。但香菱不会作诗,贾府的姑娘们便背后无不叹惜:这么个人,竟然俗了。可见,会写诗有多重要,女子学诗这事有多不容易。
岫烟到贾府没几天,海棠诗社向她和岫烟、宝琴、香菱、李纹、李绮五位新成员敞开大门。这一社热闹非凡,岫烟作了一首七律《咏红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虽然输给了薛宝琴,但“冲寒先已笑东风”“浓淡由他冰雪中”却将生命的境界和梅花的风骨结合在一起,令人印象深刻。诗意稍显不足,却比李纹、宝琴的咏红梅多了几分禅味。从诗中,可以窥见她个性中的淡定、清雅和不屈。
这诗就和邢岫烟的人一样。
《咏红梅花》写于一夜大雪纷飞之后。这天姑娘们都打扮得格外鲜亮,好像雪地成了顶级时装秀场,各式皮毛锦缎一一登台:鹤氅、大红猩猩毡、羽毛缎斗篷,还有宝琴那好看到爆表的凫靥裘,湘云那身酷劲十足的男性装扮。各人站在洁白的雪地里,好不鲜亮美丽。
邢岫烟却只有家常的旧衣,对照之下,更显寒酸。
贫寒乍见富贵,多半心理不平衡,要么怪父母怪命运,各种委屈和愤怒。要么自卑怯弱,不敢见人,自尊心碎了一地。但岫烟却像她写的红梅花一般,浓淡由他冰雪中,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起玩一起作诗,不卑不怨。怪不得王熙凤觉得她温厚可疼,反格外照看她。宝钗认为她“为人雅重”,每相体贴接济。宝玉欣赏她的“野鹤闲云”……湘云黛玉同情理解她的遭遇。
一个出身贫寒、父母不堪的人,就凭自己本身的才华和气质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欣赏和敬重,得以长期栖身大观园,与各位小姐平等来往。
从邢岫烟的父母、邢夫人的为人来看,邢家家风很一般,根本不是什么书香诗礼之家,而且还不擅长教育。
那邢岫烟的知书达礼,闲云野鹤从哪里来。来自妙玉:
(宝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
之后,邢岫烟又解释了妙玉为何自称“槛外人”,却是来自“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诗。诗很平常,没啥艺术性可言,讲生死的道理也平常,就是说不论富贵权势、金铺绣帐,还是高雅超凡的“烟云泉石,花鸟苔林”,不管是何种铁门槛,都抵不过一个土馒头。这样的诗句经常讲给一个有灵性偏命运不济的姑娘听。讲多了,一定会慢慢化入她灵魂的血脉。闲云野鹤的超然也就悄然生长。“浓淡由他冰雪中”的淡定和风骨都是有本而来的。怪不得贾宝玉听了,如听了一个焦雷一般。
一颗大树的种子,基因再好,如果没有良好的光源,适当的土壤,恰当的温度,这颗种子再强大再努力,也不会成为参天大树。
不要再批评妙玉的孤僻,不要再说妙玉有等级观念。这个深居简出,从小多病,命运不济,最宅最不好接近的孤女,她曾十年做着一件最接地气的事,充当一位贫女的阳光、土壤和春风,作她的朋友和老师。借给岫烟书籍,教她读书识字,品茶作诗,和她讲谈文章、评说庄子……应该还有贵族家的礼仪习性,可能还有佛法参禅等等。如此,一个酒糟不堪人的女儿才蜕变成“知书达礼”,“为人雅重”,令人忍不住疼爱的好姑娘。
父母给我们肉体的生命,而灵魂的空杯,却并一定是父母将它倒满。妙玉或许如岫烟自谦的那样,未必真心重她。但岫烟美好的第二生命的确是妙玉给的,但命运让她们再度相逢,她们竟然旧情未忘,更胜当日。
出自妙玉门下, “端雅稳重”的邢岫烟大得薛姨妈欢心,最终无视岫烟的贫寒、亲家的不堪,立意将她纳为侄媳妇,和青年才俊薛蝌结成姻缘。
一个人,她从没有伤害过谁,只是脾气怪些,性情不合群些,只是从小多病有洁癖,但她让另一个生命无比美好,受人敬重喜爱,人生从此走出逼仄,受到命运和亲朋的双重眷顾。
妙玉,她是当得起菩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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