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 专题介绍

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

严歌苓/著 (1988年)

“我很喜欢自己的那本《雌性的草地》,我始终认为那是自己最好的一部作品。”“那个时候正是我最有激情、有才华、有诗意的时候,不是每个时期都能写出那样的作品,如果我现在再来写那一类作品,我肯定写不出来。”

“作品的创作是无章程的,就是凭我的才华,收集大量的画面在脑海里,留白也特别多。后来学习了一个作品怎么长出好看的肌肉和皮肤,但不是皮肤和肌肉就能够决定气息、神韵,这些是学校不能教的。”

《雌性的草地》写作缘起

严歌苓:最初让我产生写它的冲动是在一九七四年,我十六岁,随军队歌舞团到了川、藏、陕、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去演出。它就是一些年轻的红军永远没走出去的毛尔盖和若尔盖水草地。当时,成都军区在这里驻扎着两个骑兵团和两个军马场。军马场主要员工是成都和重庆的知青,过的却是军事化的生活。次年,我和另外两个年长的搞舞蹈编导的战友再次来到草地,想创作女孩子牧养军马的歌舞剧,因为成都军区当时在宣传两个军马场的“铁姑娘牧马班”。我被留在了牧马班里体验生活,而另外两个战友因为高原反应而待在场部。

牧马班的女孩子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也才二十岁,穿的军装是我们这些正规军人穿剩的,叫“堪用品”,多半是救灾时的空投物资。她们的皮靴大概是骑兵部队的二手货,又大又重,她们的步态就有了旷野的感觉。我当时的体重只有八十多斤,却骑着军马场场长的大马,马背要高过我的额了......我就骑着这匹黑色的顿河马在牧马班住了二十来天,其间学会了识别野菜,用手捏饺子皮儿,或用手掌搓面条。也体验了野地里如厕,四面八方转着蹲身,自己给自己警戒。半夜,狼的叫声远远的,很叫人心软。女孩子们告诉我狼不是太祸害的,豺狗子却更歹毒,会趴在马屁股上掏马肠子出来吃。这块草地的自然环境是严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女孩子们的脸全都结了层暗红的硬痂。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危险:野兽、洪水、土著的游牧男人。

一九八六年,我专程到成都,找到了牧马班的两个骨干成员。她们在谈到近十年的牧马生活时,情绪中有种壮烈的东西。她们并不像我见到的大部分军垦农场的知青,充满被别人愚弄的愤怒,或是打趣一切的玩世不恭。我看见她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胸前印着“安全生产”的字样,头发已花白,面颊上被炎日灼伤的疤痂,已永久烙在她们的容貌上。其中一个是牧马班的副班长,最后一个离开草地。她说车开到一些洼地时,看见许多大牲口的白骨被雨水冲到了那里。她说着眼里便有了泪。那些已变成累累白骨的军马是她不得不遗弃的光荣与梦想,是她不得不正视的被勾销的一段年华。

选自(完整内容如下):

六本《雌性的草地》

1989~2014

《雌性的草地》简介和评价

1989年《雌性的草地》一书的出版,获得China Daily的英文介绍。随即,严歌苓受到美国新闻出版署邀请,赴美参加“20世纪战争文学研讨会”。

由于题材、主题和手法取向上的多极性,《雌性的草地》难以在文学流派上给予明确界定,它与军旅文学、知青文学、性文学都有着丰富的联系,同时又区别明显,经常体现出特异之处...《雌性的草地》在结构上庖丁解牛,在叙述上扑朔迷离,富有现代派的特色。写作手法上的某些创新如“故事的剖切面”等,可见它在艺术性上的匠心独具。但是《雌性的草地》在大陆的初版没有引起关注,几近默默无闻。严歌苓出国前写作的“女兵三部曲”(《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前两部是被挟裹在文学潮流中,这突破性的第三部,要等到她将来声名大噪之后才被给予应有的重视。而写完《雌性的草地》后出国留学的严歌苓,随即步入了文学的新天地。(1)

“明显的,这部小说的手法是表现,而不是再现,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从结构上,我做了很大胆的探索——严歌苓”

与前两部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表现出的以对“大动乱的年代”的反思、讽刺为主的温和态度相比,《雌性的草地》对这一时期鲜为人知的惨烈事实的揭示与描写显示出严歌苓对政治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她撕去了蒙在所谓“理想”和“信仰”上的最后的温情面纱,笔尖直抵政治的残酷与无情。继《雌性的草地》之后,严歌苓在《人寰》《白蛇》等小说中又以政治对个人心理层面,尤其是情感,造成的伤害为表现对象,力图将政治对人之本性的残酷压制、扭曲和迫害呈现得更加全面和深入。(2)

...(《雌性的草地》)集中写性、雌性、人性,性就成为这部小说非常夺目的主题,盖过了军旅背景。从故事背景上:牧马班的姑娘们被输送到川、藏、陕、甘交界的一片草地上去牧养军马,这里地老天荒、与人烟隔绝,虽然有一名领导她们的指导员“叔叔”,但她们与组织的联系松散,等到她们牺牲了青春、美丽、亲情、恋情、乃至生命终于把马“牧”成,才得知部队已经取消了骑兵建制,军马不再被需要,她们也早已被遗忘在那片让人无法生存的草地上。这样,女子牧马班事实上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她们被播洒到无人的草原,被缺席的组织和自觉的信仰引导着,唯一与她们亲近无比的是大自然,她们与天、地、畜、兽都建立起了奇特的关系。如此,小说就脱去了军旅背景,而代之以草地空间,组织纪律让位于自然法则...然而在这群“铁姑娘”心中,这不是荒唐、荒诞,而是神圣、圣洁,她们怀抱着理想、信仰心甘情愿地献祭。对于知青那一代人的真挚热烈、无私崇高。(3)

女子牧马班”成为全国知识青年的优秀典型,报纸上大幅登出她们饱经风霜的年轻老脸,她们被誉为“红色种子”、“理想之花”。“当时我感到她们的存在不很真实,像是放在‘理想这个培养皿里的活细胞;似乎人们并不拿她们的生命当回事,她们所受的肉体、情感之苦都不在话下,只要完成一个试验。——严歌苓

草地空间中的有利因素:草地是女子牧马班经受磨炼的场地,自然环境极其严酷。小说中正面描写草地的自然环境有二十多次。那里气候恶劣,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烈日、暴风剥蚀着少女的脸,夏天下冰雹,绸缪的雨让帐篷不断起锚。人烟稀少,沼泽地、砾石滩遍布,狼、狗、羊、鸟、草形成食物链,跟女孩们做伴的是她们含辛茹苦牧养的几百匹马。“把一伙最美丽最柔弱的东西——年轻女孩放在地老天荒、与人烟隔绝的地方,她们与周围一切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戏剧性呢?”草地的自然环境是小说构建的基础。

“西藏给了我很多。在我青春的时候,西藏使我成为今天的我。它那种景观,让你对人和自然的关系进入了最初浅的思考。为什么我能写出《雌性的草地》,人啊,狼啊,狗啊,马啊,鹰啊,羊啊,种种的生命。我在写这个小说时大概30岁,而在我十几岁进入西藏时,我已经在好奇了。西藏让我震撼,那样的山川不是哪里都有的。只有西藏。——严歌苓”

...正因为“那样的山川不是哪里都有的”,西藏这片神奇、灵异的土地,使得《雌性的草地》中的许多情节成为可能,倘若脱离这一独特的地理环境,小说就不能成立。草原,“草地空间”,不仅作为故事中知青生活的大环境而客观存在,还是她主观上大力倚仗的有利条件,她最大限度地利用它来推动情节发展、制造戏剧化的场面。(4)

沈红霞是女子牧马班的灵魂人物。在牧马的过程中她逐步牺牲了一切:青春容颜(冻伤灼伤的黑紫硬痂)、下肢(为了救红马陷在冰冻的沼泽地,导致双腿瘫痪)、嗓音、眼睛(夜盲症),最终她把心爱的红马也牺牲了出去(阉割,以便成为合格的军马)——这些牺牲都是在草地的严酷环境下造成的结果...,由于沈红霞一心追寻崇高、神圣、精神永存,严歌苓行了大胆的一笔,触目地设计了两个先辈“魂灵”来与沈红霞展开对话:一个是过草地时牺牲从而永远留在了这片草地上的女红军芳姐子,一个也是牺牲在这片草地上的青年垦荒队员陈黎明。正是这片草地,与这两个“魂灵”密切相关,虽然她们是“另一种生命形态”,但在地理逻辑上是成立的。

“沈红霞知道,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荡平过。红军像翻耕土地一样将草地揭去一层皮,之后草地在他们沿途铺下的身体上更旺地新陈代谢。”

十多年前的青年垦荒队也曾在这片什么都不长的草地上开垦,他们使用过的康拜因还留在场部:“一堆机器的尸骨”,垦荒队员的墓碑也在姑娘们打草时被刨了出来。西藏又是一个笃信神灵、魂灵的地方,“魂灵”的出现,艺术性想象也有现实依据。严歌苓尽情张开艺术想象的翅膀,让两位革命先辈的“魂灵”来与在精神上始终追随她们的女子牧马班成员沈红霞不断展开对话,探索苦难的意义,因为“理想这类话题只有与牺牲者交谈起来才感到不空洞”。一心要为理想献祭的沈红霞甚至超越了这两位革命先烈的境界,令她俩也心生惭愧,同时又未必认同,这样作者反思的态度就有了多个层面。(5)

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小点儿,她的出现也与草地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这个出现时只十六岁的女子,在“文革”的混乱年月中犯下命案,只身脱逃,潜入这片草地。只有在这片地老天荒与世隔绝的草地她才有可能躲避天罗地网的通缉令,藏匿起来。

小点儿一身的毛病:不良的出身教她从小就会偷会骗,毒辣、淫荡,寡廉鲜耻,富有心计和手段,这些毛病使她具有顽强的生存能力,得以混进女子牧马班这个集体;同时她的美貌又命中了指导员叔叔心中的软弱部分,他不由得在政审之类的关卡上打了马虎眼,让小点儿留下了。小点儿在牧马班里给大家做饭,政治神经敏锐的沈红霞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放牧点,跟小点儿没有照面的机会,给了小点儿相当长的一段潜伏期。最终,还是沈红霞认出小点儿是通缉令上的罪犯,而那时小点儿在这个集体中逐步受到浸染,已经洗心革面成为新人了。小点儿在暴露身份之前,许多的情节也必须依靠她来展开:一个美丽又邪恶的女性参加进一个女修士集体,会有多么激烈的人性冲突从中发生。

草地是牧马的地方,所以女子牧马班的姑娘们来到此地;草地远离社会和人群,草深长茂密,又引来了负罪的小点儿。草地上除了人,更多的是狼、狗、马、羊这些动物,它们身上也同样发生着生命的故事,与人类构成类比的关系。连草地中的草,无边无际半人多高的野草都会突然与那里的人相纠缠,造成一个情节的环扣。草地是这一切的关键,把这一切都集束起来。(6)

基于草地空间的性质与格调,小说《雌性的草地》具有粗犷、雄浑、冷峻、神性的风格。牧马班的姑娘们是它要表现的焦点,而草地上的其他生灵:马、狗、狼等,也都被有意识地摄入焦距,它们都被集中在写性的主题之下。

《雌性的草地》在性的方向走得深而远。它集中写性、雌性、人性,包括与人的性相通的动物的性,严歌苓说她写这部书是为了“伸张‘性”,“性爱是毁灭,更是永生”,“以血滴泪滴将一个巨大的性写在天宙上”。

严歌苓谈到,她写作《雌性的草地》时,将主义、理想作为“雄性体”,与雌性形成对立关系。而小说不局限于雌雄关系的对立,它写出了草地上的人与畜、人与荒野之间存在着的相互吸引、相互钟情、或相互敌视的关系,这是更广泛的意义上的性。(7)

《雌性的草地》在叙事结构和叙事手法上作了新的尝试和探索。这些探索和尝试,不只达到了严歌苓早期长篇小说“女兵三部曲”对小说叙事结构和手法探索的巅峰状态,就是对于严歌苓迄今为止的创作而言,都是独具的,而且在某些方面是后来也不曾达到和超越的。《雌性的草地》里所体现的文体创新意识,令她的创作在两个方面——当年同段的先锋派文学和她后来写作中能够持之以恒的叙事上的探索创新意识——这双个维度广联、伸展和发生效应。(8)

注释1:1,3,4,5,6,7:蔡小容,严歌苓早期作品与1980年代的中国文学

注释2:董娜,严歌苓小说的叙事伦理:肉体和心灵:政治的残酷性

注释3:刘艳,叙事的先锋性与“从雌性出发”的叙事母题:《雌性的草地》

1988年底,《雌性的草地》发表后,严歌苓将她的阐释者送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阐释者一会儿显得幼稚,一会儿显得成熟,一会儿热烈奔放,一会儿冷静沉思。正是在种种变化多端、色彩斑斓的姿态中,阐释者展示出她的丰盈与美丽。

《雌性的草地》与以往的知青小说有所不同,“并无十分明显的政治反思和批判的倾向,也没有那种最能引发人们同情的,为知青说话的功利性极强的激情”。

——阐释者的魅力——论严歌苓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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