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雄关永峙,诗情绵远

案头展开几幅有关阳关和玉门关的历史地图,我在寻找这两座赫赫有名的古代关隘的“行踪”——它们是在岁月中“游走”的,它们在“游走”的过程中留下了让人无限追怀的惆怅。汉代开辟河西疆域,这过程与我们此刻的追踪有关。《汉书·西域传》载:“列四郡据两关”。河西四郡指的是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这四郡我都到过,两关即玉门关和阳关,只是在想象中凭吊。四郡辖区虽也有变动,但大体还是“旧国”版图,而两关究竟屹立何处,却令那些考古学家们为之废寝忘餐。

汉唐至今不过千载之遥,那些驼铃叮当的商旅,那些持节远行的使者、僧人,却是这般无奈地消失在风烟渺茫中。当年屹立天际的巍巍雄关,竟然令后人在茫茫沙海之中杳不可寻,这未免让人咨嗟。但即使如此,历代史家的追寻却从未间断。他们披阅史书,实地勘探,检讨关隘变迁的蛛丝马迹:太初以前的玉门关,汉代的玉门新关、阳关遗址,唐以后的玉门关,等等。他们描写,论证,辨析,从小方盘城,到敦煌西南的沼泽地,远处的疏勒河,古董滩砂砾中偶尔散见的古钱币,总在他们的视野中。他们殚精竭虑地探求并力图再现两关“游走”的痕迹。

向达《两关杂考》说:“据《汉书·地理志》,敦煌龙勒县有玉门、阳关,皆治以都尉,其地倶在今敦煌县境内。汉以来中国与西域之交通无不取道于此。唐人于役西陲者,尤喜以之入于吟咏,是故两关不仅在中外交通史上有其地位,即在文学上亦弥足以增人伤离惜别之情。”向达在这里间接提到文学作品对于的历史存在的别样的记载。有趣的是,他无意“泄露”了一个“秘密”——那些“坚固”的建筑物可以、然而终于消失在历史的风烟中了,而文人庄重的甚至有些率性的文字,那些“柔软”的“吟咏”却是奇迹般地、顽强地存在着。它们甚至成了历史叙说的“凭证”。

“黄沙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黄河悠然垂挂在远远的天边,群山之间云海深处隐约的一座孤城,诗人告知我们,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玉门关。“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位天才诗人同样描写风沙中的玉门关的苍茫和遥远,他的笔力雄健超脱。“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这诗句不仅意境空阔,而且呈现动态的和立体的华丽:塞天绝地,万里雪净,马群归去,月照戍楼,而笛声悠远。

边关遥远,诗意绵长。这里是国人皆知的那首伤别之作:“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位擅长写边塞豪情的诗人,他是否到过两关不得而知,但他的这首送别朋友出使西域的短章,却是道出了绵长的孤寂和伤感。关于敦煌两关的诗文,汉魏已有,唐宋尤盛,亦有见诸竹简经券的,这些文字记载着历史的痕迹,具象的,而且是情感的,弥足珍贵。文字的富足,弥补了史迹的贫乏。

由此我们得知,雄关没有消失,它永立于浩茫的瀚海长空。而创造这永恒的奇迹的,则是那些诗文,学者向达称之为的“吟咏”。这些“吟咏”的文字记载的不仅是实在的(和想象的)关山戍楼,城池阡陌,还有,瑰丽华美的舞衫歌扇,苍山明月,特别是它留下了生动丰富的人的情感,豪情与悲思——而后者只有诗歌和艺术能够到达。我们读《玉门关盖将军歌》,那些篇章描绘了驻守边关的将领的音容和习性;读《敦煌太守后庭歌》:“城头月出星满天,曲房置酒张锦筵,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醉坐藏钩红烛前”,那里的华美和艳丽,犹如莫高窟的壁画那样,历千年而鲜丽依旧!

史上曾经的关隘只留下一些让后人浮想的烽燧和沙墩,它们只是静默地伫立在茫茫的云海之间,对它的追寻让人有失落感。而此刻慰藉我们的,却是那些看似无物的“空灵”的诗句,它们奇迹般保留了、再现了旧日的繁盛和恢弘,包括它的孤寂和荒凉。李白说过,“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他指的是这样的事实:诗歌比一切都长久。巍巍雄关不会永远,而诗歌创造永远。(谢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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