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俱乐部
文/大江健三郎
我作为一名步入老境的作家,从少年时代开始,六十多年来一直崇敬着一位中国的文学家,那就是思维最敏锐、民族危机感最强烈的鲁迅。
我最先接触到的是鲁迅的短篇小说,尤其是被收录到《呐喊》和《彷徨》中的那些篇幅短小、却很尖锐、厚重的短篇小说。
在不断接触和阅读鲁迅作品的全部过程中,我从来没有间断做读书笔记,其中包括对鲁迅作品中提到的“希望”这个话语的理解。
让我觉得有趣并为之感动的,是《孔乙己》这个短篇小说。我怀着亲近感着迷地阅读了《孔乙己》。刚开始阅读不久,就读到了“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这一行,于是,记忆便像泉水一般从此处涌流而出。
1947年,也就是我十二岁的时候,阅读了《鲁迅选集》中这两个短小的作品,是作为我进入新制中学的贺礼而从母亲手里得到这个小开本书的。
我曾被问道,当时你为什么喜欢《孔乙己》?最近重新阅读这部作品时,发现那位叙述者、也就是咸亨酒店被称之为“样子太傻”的小伙计的那位少年,与自己有相同之处。
当那位多少有些学问、却因此招致奚落的贫穷顾客孔乙己就学习问题和自己攀谈时,少年“毫不热心”;但当这位客人落难之时,少年随即也流露出了自己的同情。我意识到,自己的性格与这位少年有相似的地方。
不过,在持续和反复阅读的过程中,我深为喜爱的作品却变成了《故乡》。尤其是结尾处的文章,每当遇见新的译本,就会抄写在笔记本上,有时还会把那段中文原样抄到纸上,然后贴在租住房间的墙壁。当时我离开了儿时的伙伴,离开了大森林中的家,同时寂寥地想象着将来。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那么,十二岁的我深刻理解了鲁迅的这段话了吗?在这里,我要模仿鲁迅的口吻,认为无所谓已经理解,无所谓没有理解。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十二岁的我从内心里珍视这句话,认为写出这种话语的鲁迅是个了不起的人。
在那之后,分别于十五岁和十八岁的时候,我又借助新的译本重新阅读了这段话语,就这样加深了自己的理解。现在,我已经七十一岁了,在稿纸上引用这段话语的同时,我觉察到,依据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自己确实加深了对这句话语的理解。而且我意识到,自己从内心里相信现在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鲁迅话语的真实意蕴……
我的长子出生时,他的头部有一个很大的、瘤子一般的畸形物。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他就不可能存活下去;可如果做了手术,今后也许眼不能见,耳不能听,最终成为植物状态。主治医生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我神思恍惚地突然出声说道:“鲁迅先生,请救救我!”
手术前,我们为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光(那是祝愿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光明)。手术后,他的眼睛果然能够看到光明,耳朵也能够听见声音,可是,他在智力发育上的迟缓也随之显现出来了。直到五岁的时候,还从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
然而,有一天他似乎对电视机里传出的野鸟叫声表现出了兴趣,我便把灌装了野鸟叫声的唱片转录到录音带上,循环往复,整日里在我们家中播放。
这个录音带听了一年之后,我把光带到夏日里避暑用的山间小屋去,当时将他扛在脖颈上漫步在林子里。在林子对面的水塘边,水鸡叫了起来。片刻间,骑在我脖颈上的光突然说道:“这是、水鸡。”
以这个野鸟叫声录音带为契机,让光进行语言训练的会话,就在光与我和妻子之间开始了。后来发展到以钢琴为媒介,训练光回答出音域的名称和调子的特性。从在那片林子里第一次说出人类语言那一天算起,十年之后,光能够创作出短小的曲子了,将这些曲子汇集起来的CD发行后,竟拥有了为数众多的听众。虽然光现在只能说出三岁儿童的语言,可他一直持续着具有丰富内容的作曲工作。
光的第一次手术结束后,又接受了第二次手术,装上用以保护头盖骨缺损部位的塑料板。经过这一番周折后,光终于回到家里,开始了与我们共生的日子。当时,妻子什么也没说,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她这是决心接受智障的儿子,为了一同生活下去而在积蓄力量。另一方面,我认为自己与光共生的将来是没有希望的。也就是说,就光的症状而言,是不会有任何改善的可能性的。可是,在承认这一切的基础之上,自己决心接受这个孩子,并为之积蓄力量。
当光通过野鸟录音带的训练而发出人类语言的时候,我觉察到一条希望之路开启了,随着光的CD受到很多人的欢迎,那条希望之路也便成了很多人都在行走的大道。我就是通过这样一些经历,逐渐理解了鲁迅的话语。而且,我现在同样坚信,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鲁迅话语的真实意蕴。
我从十二岁时第一次阅读的鲁迅小说中有关希望的话语,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内,一直存活于我的身体之中,并在自己的整个人生里显现出重要意义。鲁迅当之无愧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大作家(之一)。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我想起《野草》有个有名的短篇《希望》,我觉得鲁迅才是最值得记住的具备战斗的人道主义的、果敢前进的悲观主义者。
鲁迅面对现实危机,站在犹如一堵高墙的黑暗前,把希望解释得那么透彻。再联想到《故乡》的结尾,鲁迅向我们保证希望是存在的!他,是属于希望的!我终于破解了12岁以来未解的这道题。
我是一个无力而又年迈的小说家,只是我认为,小说家是知识分子。我们最为重要的工作就是创造未来。我们呼吸、摄取营养和四处活动,也都是为了创造未来而进行的劳动。
虽说我们生活在现在,细究起来,也是生活在融于现在的未来之中。即便是过去,对于生活于现在并正在迈向未来的我们也是有意义的。随着人生岁月的流逝,我越发坚信这个道理。
已然七十一岁的我,也要把自己现在仍然坚信鲁迅那些话语的心情传达给你们。我憧憬着这一切,确信这个憧憬将得以实现。
我想,即便像我这种鲁迅所说的“碌碌无为”的人,也应当做点什么,无论怎样,我要继续阅读鲁迅的著作。阅读鲁迅终将伴随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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