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崖山

1.

当船外震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临时的大殿似乎也摇摇欲坠了。

陆秀夫望着外面火光冲天，怔了一怔，起身对着朝堂上的小皇帝深深一躬：“陛下，最后的时候到了。”看着龙椅上八岁的赵昺，陆秀夫一阵心酸。

“谢谢大家，”稚嫩的声音传来，百官不由一阵诧异，“谢谢大家这些年来对宋室的帮助，谢谢大家在这最后的时刻，还在这里。”赵昺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容，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让这个孩子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成熟。

百官的惊讶变成悲愤与失落，朝堂上哭声一片。陆秀夫看着小赵昺眼中一片宁静，是生无别恋还是如释重负，无从得知。

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二月初六的晚上蒙元帅张弘范下令犒劳三军，宋朝最后的军事力量已被击破，只待次日天明接受宋皇帝的请降。

然而，他没有等到。

二月初七的早晨，一阵阵蒙古士兵的怪叫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恨恨地揉了揉太阳穴，宿酒总是让人头疼，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卫兵面色惨白，连跑带滚地冲入帐中，张弘范气恼地抽了这个没礼貌卫兵一鞭子，大声喝道：“外面何事如此喧哗？”卫兵“啊啊”地说不出来，却一直指向帐外的海边。

海边黑压压的已经站满了蒙古士兵，看到主帅，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当张弘范的目光看到海面的时候，不由得目瞪口呆，肝胆俱裂：只见辽阔的崖山海面上竟然密密麻麻的飘满了浮尸，尽着宋朝服饰，不远处一艘破败的战舰也在燃烧着，仿佛不堪其重，轰的一声倒在水里，渐渐沉入海底。

从幸存的俘虏中询问得知，昨日兵败之后，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小皇帝蹈海自尽，而随军多日的十数万军民不愿被俘，相继投水身亡。

意兴阑珊的张弘范遥望着天际，蓝天白云之上，似乎出现了小皇帝赵昺的小脸，他嘴角一丝似笑非笑的嘲讽，而脸上却带着孩童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终于还是没有抓到你。”张弘范喃喃道。

公元1279年2月宋朝覆亡，延绵连续329年。

2.

陆秀夫孩童时期拜在乡贤孟先生门下。孟先生经常有数百学生，但他单指陆秀夫说：“这小家伙不一般哪。”

二十四岁就考中了进士，陆秀夫在同龄人中才华横溢，无人能出其右。陆秀夫才思清丽，在当时的文人中很少有能够赶得上他的。性格沉静，不苟求被别人知道，每当幕僚们到官署请见，宾主共欢同乐，只有陆秀夫一人默默地不发一言。有时在府中举行宴会，在宴席上，他总是正襟危坐，矜持庄重，很少与人交往。等到考察他的事务，他都治理得很好，非常受上司器重。

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局势已经很差了，朝廷派陆秀夫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前往谈判。但是还没到达前线，敌人就反悔了。陆秀夫在返回途中，宋临都已被攻破，他辗转金华与杨淑妃及二王（宋端宗赵昰，宋少帝赵昺）会合，转往福州继续抵抗。

在流亡的日子里，每当群臣朝会的时候，陆秀夫仍端持着手板，俨然像过去上朝一样；

有时在行程途中，凄然泪下，用朝衣拭泪，衣服都湿透了，左右的人为他所感染都无不悲痛欲绝。因井澳大风的原因，益王惊惧而死，群臣都想借此机会离开。陆秀夫说：“度宗皇帝有一个儿子还在，把他怎么办呢？古人中曾有过仅凭借一旅即成就中兴的，而我们现今百官都在，还有数万军队，上天如果还没想灭绝大宋，难道就不能凭此振兴国家吗？”于是与众大臣共同拥立卫王。当时陈宜中前往占城去了，因与张世杰不合，所以屡次征召他都不到。于是以陆秀夫为左丞相，与张世杰共同秉政。其时张世杰领兵驻守崖山，陆秀夫则既要筹措军旅，又要调集工役，而且凡是有什么需要写的，也都由他亲自动手。虽然在颠沛流离之中，事务繁多，时间匆忙，他每天都还是要写《大学章句》以劝讲别人。（《宋史-列传第二百一十-忠义六》）

3.

祥兴二年二月初六的晚上，文天祥在元朝的监狱里就着冰凉的月光写着《正气歌》。

浑身的伤痛影响他书写的速度，但却无法改变他不屈的心。自从元皇帝忽必烈亲自劝降失败后，他不太清楚哪一天会是生命的终点，他只是很坦然的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的文天祥，在他的前半生似乎和整个朝廷主流格格不入。

开庆初年（1259年），元朝的军队攻打南宋，宦官董宋臣对宋理宗说要迁都，没有人敢议论说这是错的。文天祥当时入朝任命为宁海军节度判官，上书“请求斩杀董宋臣，以统一人心”。因不被采纳，就自己请免职回乡。

出外任瑞州（今江西高安）知州，改迁江南西路提刑，升任尚书左司郎官，多次遭台官议论罢职。

贾似道称自己患病，请求退休，用以要挟宋理宗，诏令没应允。文天祥起草制诰，所写文字都是讽刺贾似道的。当时起草圣旨诰命的内制沿袭要呈文稿审查，文天祥没有写，贾似道不高兴，命令台臣张志立奏劾罢免他。

如果不是后来的局势，文天祥可能就像陶渊明一样要过着田园生活了。

德祐元年（1275年），长江上游告急，宋廷诏令天下兵马勤王。多次被罢官被启用文天祥捧着诏书流涕哭泣，散尽家财，招募士兵，积极北上。他的朋友制止他说：“现在元军分三路南下进攻，攻破京城市郊，进迫内地，你以乌合之众万余人赴京入卫，这与驱赶群羊同猛虎相斗没有什么差别。”文天祥答道：“我也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国家抚养培育臣民百姓三百多年，一旦有危急，征集天下的兵丁，没有一人一骑入卫京师，我为此感到深深地遗憾。所以不自量力，而以身殉国，希望天下忠臣义士将会有听说此事后而奋起的。依靠仁义取胜就可以自立，依靠人多就可以促成事业成功，如果按此而行，那么国家就有保障了。”

这次勤王，果不其然地被元军击败了，文天祥本人被俘。只是元军一问，文天祥无官无名，把他当成一个愤青，随便关押了下，他就找到机会逃出来了。

回到宋都临安后，朝廷终于梦做醒了，德祐二年正月任命文天祥为临安知府。奸臣董海臣已经被免了，贾似道也挂了，文天祥正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二月，临安府被元军攻破了。文天祥被迫和几个同僚前往元军帐中谈判。

谈判过程中，文天祥慷慨陈词，针锋相对，惹怒元统帅伯颜，伯颜将随行人员全部拘禁，押往镇江。是的，你没猜错，半路上文天祥他们又跑了。

再次出逃的文天祥在金华等到了杨淑妃二王和陆秀夫等人，分工协商后，文天祥前往江西一带指挥抗元。

景琰二年（公元1277年），文天祥部在江西兴国再次被击败，文天祥妻女皆被俘，逃亡途中，文天祥把轿子让给下属赵时赏乘坐，被元军追上，元军问轿中何人，赵时赏答：“我姓文。”众元兵蜂拥而上，文天祥得脱。

文天祥收拾残兵，转战循州。景琰三年（公元1278年）十一月进驻潮阳县并击败为祸一方的盗贼陈懿。陈懿怀恨在心，勾结元军张弘范部，暴露文天祥位置，文天祥再次被俘。

此时的文天祥已经名满天下了，张弘范先要文天祥写劝降信，文天祥桀骜不驯的写了《过零丁洋》。待张弘范攻破崖山之后，自信满满地要文天祥归顺元朝，文天祥泪流满面的说：“国亡不能救，作为臣子，死有余罪，怎敢怀有二心苟且偷生呢？”张弘范拿他没办法，解往大都。

元帝忽必烈听闻文天祥的忠义，十分爱才，亲自前往劝降，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高官厚禄招降，被拒绝；锦衣玉食招降，被拒绝；家人威胁招降，被拒绝；严刑拷打招降，被拒绝。

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终于失去耐心的忽必烈诏令文天祥有什么要求。文天祥斩钉截铁地说：只求一死以报国。

多年以后，宋降臣留梦炎依然无法忘记刑场上的文天祥。几年的牢狱，让文天祥清秀的脸上皱纹斑斑，破旧的衣服却依然难掩那满身的傲骨。

他想起前一天晚上和文天祥的最后对话：“丞相的忠心孝义已经尽到了，何不改变态度像侍奉宋朝一样侍奉大元的皇帝呢，要当官，官至丞相，要财富，金银满屋；要家室，妻妾成群；要出行，天南海北。你这些年的东跑西躲的，现在只要你一句话，马上就能光明正大的出去。”

却不曾想，文天祥轻蔑地说了句脏话：“老子这次不跑了。”

至元十九年腊月（公元1283年1月），文天祥面南而拜，从容就义。

4.

少年时期张世杰和堂弟张弘范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张世杰出生不久就家道中落，年幼的他早早就投奔了伯父张柔，在伯父这样的大家族中，诸多堂兄妹，他和张弘范最合得来。

他们也曾一起纵马追贼，也曾同窗共读，在某个春日午后，他们惬意的躺在草地里相互交流着对某个少女的爱慕。

然后好景不长，在伯父手下当兵的张世杰因为犯了严重错误，军营待不下去了。幸好伯父暗中相助，网开一面，他才得以逃脱南下。

这一逃，就逃到了襄阳城；这一别，却已是崖山。

咸淳四年（公元1268年），张世杰协助保卫襄阳。至襄阳陷落后，张世杰退守鄂州。不敌，奔临安。在临安整军后收复周边一些失地。但在焦山之战中，学习“破釜沉舟”的精神，把战船并在一起，下碇江中，不得起碇。不料被元军火箭攻袭，宋军大败。由此转为战略防守。

德佑二年（公元1276年）四月，临安城破，张世杰随二王进入福州。阿拉伯商人蒲伯庚背信弃义，投靠元朝，张世杰攻打泉州，失败。南宋流亡朝廷被迫入海。

崖山之战中，踌躇满志的张弘范多次写信招降堂兄。张世杰说：“我知道投降了，不仅能生存而且能富贵，但是我为皇帝死的志向是不能动摇的。”崖山战败之后，张世杰率领残兵准备退往越南再图后举。行至广东海宁岛，得知赵氏宗族已尽投海，又遇飓风将至，下属劝张世杰上岸避风。张世杰悲愤交加：“我为赵氏，能做的事都做尽了，一君亡，又立一君，现在又亡。我还没有死的原因是希望敌兵退，再另立赵氏以存祀啊。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岂非天意啊！”于风雨中溺卒于平章山下。

南宋最后的一点军事力量灭亡了。

5.

孔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本义是指，行为做事不问能不能够，而问应不应该。

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这三个人，一个屡战屡败，一个绝望蹈海，还有一个有勇无谋。也许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他们不是社会精英，也谈不上成功人士，但是在国祚将尽，社稷将倾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了，“宋末三杰”就是他们最好的代名词，丹心照汗青是他们最真实的写照。

很多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国。

我不赞同。

诚然元朝短短几十年，没有繁荣的经济，甚至出现了文化的断层。但是我知道，“气节”却从未消失。明朝的戚继光，清朝的关天培，抗战中的佟麟阁，张自忠，蒋梦麟，左权等等将军舍生取义，无一不是在诠释华夏文明的精髓，永不被奴役的抗争，五千年来都没有变过。

6.

顺便说下张弘范。

1234年，宋蒙灭金之战中，宋军救下蒙军一个小校，四年之后小校得子，取名张弘范。

平心而论，张弘范出生的时候，金国已灭，是蒙古国公民。其父张柔深得蒙哥信任，是典型的官二代。他资质禀异，文武双全，在蒙古灭宋中立下汗马功劳。在他的概念中，他并不是宋朝人，也谈不上要为宋朝效忠。

但是崖山之战后，他得意忘形地仿封狼居胥，刻字立碑：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却无意中把自己钉在里历史的耻辱柱上，数百年来遭人唾弃。

就好像体育世界里的运动员，明明是中国人，自愿脱离国籍加入外国，倘若代表外国打赢了国人，我们一般都自怨学艺不精，技不如人，但是你要是兴奋呐喊，还时不时来句“哟西”，那就让人很讨厌了。

1279年2月张弘范灭宋立碑，1280年10月病逝大都。

他还是没熬过文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