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沙、望岳，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始建于1818年的巴西国家博物馆，今年迎来200岁生日。然而，本应欢度世纪庆典的人类学与动植物标本宝库，却在一场大火里灰飞烟灭，仅有10%的馆藏得以幸存。在全世界扼腕叹息之际，不妨聚焦巴西，这一劫难是天灾抑或人祸尚难有定论，但无疑是巴西多灾多难过往与国内躁动时局的一个缩影。

“未来之国”的历史记忆

在文豪茨威格笔下，巴西是“未来之国”。诚然，在西方视野里，此地在500年前才被“发现”，谈不上历史悠久。不过，在此繁衍千万年的奇珍异兽与曼妙植物，却曾沉睡在巴西国家博物馆。

原名“皇家博物馆”的巴西国家博物馆，与三位国王渊源颇深。若不是拿破仑战争，1818年下令修建博物馆的若昂六世，本应在葡萄牙执掌大权。但法国人的入侵令葡萄牙王室惶惶如丧家之犬，在英国军舰的护送下才逃到了殖民地巴西。王室的到来，令“放养”了三百年的巴西风气为之一变，成熟的行政体系得以建立，欧式风格的街道遍布城市。1815年，葡萄牙王室将巴西晋升到王国地位，昔日主仆成兄弟，巴西国家博物馆也是在这种背景下破土动工的，被寄望于展现皇家荣耀。

然而，欧洲时局瞬息万变，拿破仑的最终失败和席卷世界的独立运动的勃兴，给葡萄牙带来转机。若昂六世决定重返故土，将巴西交给次子佩德罗。临行前，他为儿子留下锦囊妙计——一旦巴西独立运动局面无法控制，定要先下手为强，保住统治地位，甚至可以不惜斩断与葡萄牙的亲缘关系。不出所料，在他走后，巴西危机四伏，王子当机立断，在1822年宣布“我留下！”不管出于真心或假意，他疾呼“独立或死亡”，博得了民众的好感。在他之后登上皇帝宝座的佩德罗二世，是闻名遐迩的古生物与人类学爱好者，正是在佩德罗父子的时代，巴西国家博物馆迅速扩张，活跃在南美的探险家也为之贡献良多。

南美大陆，历来是欧洲探险家的天堂。在亚历山大·洪堡的美洲奇幻之旅后，各路怀揣激情的科学家与博物学家纷至沓来，造访以女武士亚马逊命名的广袤土地。早在独立运动前后，英国人波切尔就花了四年时间采集植物标本，德国人朗斯道夫则率领着俄国探险队考察亚马逊盆地。与此同时，另一位德国人马提欧斯穿越雨林，收集了6500种植物标本与3300种动物标本。佩德罗父子执政时代，法国的伯特伯爵率队考察水文地质，深入到马托格罗索与大查科等人迹罕见的地区，进一步拓展了探险版图。酷爱昆虫的英国人亨利·贝茨与华莱士沿着亚马逊水系，完成了为期数年的漫长历险，随身带出14000种昆虫标本，其中超过8000种是当时未知的物种。共和国时代的1892年，博物馆经历了一次大搬迁，藏品被转移到了空置的克里斯托瓦宫，那是佩德罗二世的出生之地，与历史悠久的珍藏更为契合。进入20世纪，巴西探险热度不减，著名小说家柯南道尔用一本《失落的世界》描绘了亚马逊的神秘风情，又激发了一波探险热潮。

这些探险家的战利品，一部分运回了欧洲，也有一部分赠予巴西上流人士，其中不少收藏在国家博物馆，是馆藏标本的中坚力量。因而，2018年的大火，不仅将许多考古发现付之一炬，也焚毁了过去两百多年里无数科学家与博物学家的心血。

哪些文物可能毁于一旦？

大火之后，人们急切关注的是，究竟有多少珍宝毁于一旦？根据多方报道，巴西国家博物馆拥有2000万件藏品，涵盖矿物、动植物、古人类与巴西考古的方方面面。

就考古文物而言，古埃及时代、地中海文明、前哥伦布时代与巴西考古珍宝不在少数。公众大多疑惑，巴西国家博物馆为何会有大量古埃及文物？这要追溯到独立时代，1826年意大利探险家乔瓦尼·贝尔佐尼倒卖的一批埃及文物落入商人芬戈之手，辗转被运入了博物馆。乔瓦尼·贝尔佐尼，参与了古埃及卢克索与卡纳克神庙的考古，他还曾为大英博物馆“贡献”了拉美西斯二世像等珍贵藏品。除此之外，巴西皇帝佩德罗二世是一位埃及学爱好者，他也为馆藏添砖加瓦，尽管他在日后被迫退位流亡欧洲，但却是博物馆历史上不可不提的有功之臣。

当然，巴西国家博物馆里更有价值的美洲收藏。其中最著名者，莫过于已经被证实毁于火灾的露西亚（Luzia）。这具有着1.2万年历史的女性骸骨，名字源于在非洲出土的“人类祖母”露西（Lucy），堪称“美洲祖母”。1975年，巴西与法国联合考察队在贝洛奥里藏特发现了她，尽管考古学家鉴定她死时仅有二十多岁，她却是迄今发现的最古老美洲人类。露西亚为追寻人类演化史提供了重要证据，她拥有狭窄椭圆的头骨、突出的脸颊与下巴，这些特征与美洲或西伯利亚土著并不相同，却与美拉尼西亚人和东南亚人神似。科学家模拟的复原图，证实了人们多年的疑虑，古人类从西伯利亚迁徙到美洲的假说受到了严峻挑战，而大洋洲迁徙说有了新证据。正如许多网友的哀叹，1.2万岁的露西亚，经历岁月洗礼，却“死”于火灾，为美洲人类起源的研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与露西亚一道葬身火海的藏品，有百万之巨，大多不曾与我们有一面之缘。由于官方尚未提供清单，只能精选一些名声在外的藏品，它们或许已经在灰烬中离我们远去——

Raia石碑，古埃及新王国时代，公元前1300-1200年

世界上最大的陨石

Hori石棺，古埃及第二中间期，公元前1049-1026年

埃及公主Kherima木乃伊，罗马时期，公元1-3世纪

作为古埃及人最喜爱的动物，猫也被制成木乃伊用于祭祀

雪花石材质的女神维纳斯或莱达雕像

大约公元前750年古埃及Sha-amun-en-su的石棺和木乃伊

公元前664至380年的陶制阴茎护身符，上面雕刻了一个男人在演奏手鼓

发掘于底比斯，公元前1049年至1026年的古埃及祭司HORI的石棺

公元前1500年至1450年的古埃及女子塑像，女子手持莲花，象征着重生

托勒密时期，公元前310年的伊希斯神像

贝斯神长着半人半狮的面孔，能驱逐邪恶，保佑新生儿不受侵害，睡觉时不被噩梦侵扰

托勒密王朝时期的金色面具

大理石材质的古希腊雕像，公元前5世纪

伊特鲁里亚女像柱圣杯，公元前620-560年

带盖的古希腊科林斯式酒壶，公元前600-575年

坎帕尼亚时期的绘有红色图案的古希腊稀释酒壶，公元前4世纪末

庞贝城伊西斯神庙的壁画局部，画面上描绘着龙和海豚，公元1世纪

圣塔伦文明，翡翠材质的青蛙护身符，公元1000-1400年

秘鲁莫切文明，头形陶瓷容器，公元前100年-公元800年

翡翠材质墨西哥奥尔梅克文明的男性雕像，公元前1500-400年

在SAMBAQUIS发掘出的鱼型祭祀用品

秘鲁昌凯文化，绘制有鸟类图案的装饰性织物，公元1200-1400年

厄瓜多尔-秘鲁的希瓦罗人木乃伊

莫切文明，球状水壶，公元前100年-公元800年

马拉霍拉文明，人形陪葬瓮，公元400-1400年

秘鲁昌凯文化，人形陶罐，公元1200-1400年

马拉霍拉文明的球状壶，公园1000-1400年

圣塔伦文明，人物坐像花瓶，公元1000-1400年

马拉卡文明，人形陪葬瓮，公元1000 - 1500年

马拉霍拉文明的陶制丁字裤挡片，公元400至1400年

马拉霍拉文明的陶制男女性生殖器拟人塑像，公元400至1400年

圣塔伦文明，人形花瓶，这是一个坐着的女性，公元1000-1400年

圣塔伦文明雕像，夸张体现女性的生理特征，公元1000-1400年

天灾或人祸：不太平的巴西

悲剧发生后，巴西总统特梅尔伤感地说道，这对所有巴西人来说都是悲伤的一天，毁坏的历史文物价值无可估量。但就在举国哀痛之际，不同声音不时响起。数度竞选总统的玛丽娜·席尔瓦认为，大火不啻于一例对于巴西历史记忆的脑叶切除手术，她将矛头指向国家财政：“近三年来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与其它公立大学资金匮乏，早已预言了悲剧。”早在1946年，巴西国家博物馆的管理工作就被移交给大学，但资金似乎是长久以来的难题。

就在火灾后不久，博物馆曾公开抱怨，国家拨款严重不足。副馆长路易斯·杜阿尔特指出，政府对博物馆的忽视是悲剧根源，今年夏天的200年庆典上，甚至没有一位部长露面。巴西文化部长塞尔吉奥·莱唐则对外表示：“悲剧本来可以避免”，2015年博物馆就曾因资金紧张短暂关闭，却没有引起各方重视。在经费难题之外，巴西国家博物馆还面临着舆论困境。在日益强调种族认同与本土化的时代，国家博物馆里陈列藏品代表着殖民时代与帝国时代的欧洲视角，自然免不了受到责难。

媒体援引塞尔吉奥·莱唐的最新发言，火灾可能由电气短路或是自制纸质热气球引发，舆论为之哗然。星星之火，令庞大的国家博物馆陷入火海，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巴西的隐喻。2013年，库里蒂巴联邦警察在侦缉中锁定了一个洗钱网络，在经济挺进时代的巴西，这原本应是一桩平常的社会新闻，但顺藤摸瓜的警方发现它与被视为国家未来的巴西石油公司纠缠不清，瞬间引爆了巴西政坛。丑闻潮水般袭来，推倒了左翼政党的多米诺骨牌，时任总统罗塞夫被弹劾，被誉为“巴西之子”的前总统卢拉沦为阶下囚。原本旨在宣扬国威的世界杯和奥运会也带来了不少负面情绪，巴西队在前者的惨败将足球王国钉在了耻辱柱上，后者漫长的工期令巴西一度成为国际笑谈。

在重压之下接替罗塞夫的特梅尔，没把总统的位子坐热，就被曝出了竞选丑闻。一年之间，他麾下6位部长级官员落马，令政府公信力降至冰点。2018年是巴西的选举年，贪腐问题却在持续发酵。仍有不俗人气的卢拉先是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又被高等选举法院剥夺了候选人资格，在国内激起了广泛抗议。而随着世界银行重新划定贫困标准，巴西贫困人口骤然增至4550万，全国两成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之下挣扎，近年来一直不见起色的经济，令巴西这块“金砖”有些黯然失色。

在《未来之国》里，茨威格热情洋溢地为巴西唱起赞歌——和平过渡的独立，热情好客的人民，与世无争的性格，与生俱来的宽容……然而，如今的巴西，如此美妙的画卷难得一见，贫困、腐败、悲观、混乱包围着这个国度，“未来之国”的未来并不明朗，一场大火却又带走了它的过去。悲剧之外，仍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