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邹衍考

何新:邹衍考

邹衍是先秦思想界一位重要而又神秘之人物。言其重要,是因为“他是齐国的一位有名学者,是一个伟大的探索宇宙问题的思想家,一手组织了历史和地理的两个大系统,奠定了后世阴阳五行学说的基础”(顾颉刚)。在传统中国文化中,除了儒、道、释三家思想之外,影响最大的思想即属阴阳五行观念。邹衍正是此一派的宗祖。然而邹衍却是先秦学术史上一位非常神秘的人物。言其神秘,不仅因为关于邹衍的生平与学术渊源,史籍中材料甚少(《史记》不为其立传,仅在《孟荀列传》中附及之);而且在晚周诸子著作中,竟无一家述及邹衍及其学术思想。这是否由于他的学术在当时没有影响呢?恰恰相反!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

“邹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避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室,身亲往师之。”

又章太炎《七略别录佚文》征引《方士传》,言“邹子在燕,其游,诸侯皆郊迎而拥彗。”

由这两段论述,可以看出每邹衍在当时社会上名望之大。他所受到的这种隆重礼遇,先秦任何礼贤下士的王公,也未尝给予过学术界的任何其他人物——无论孔子、墨子、老子、庄子、孟子、荀子,还是法家的韩非。难怪太史公有这样的感叹:“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

一位被诸侯如此尊礼的人物,一种对当时及后世影响这样大的学说,当不能不称为“闻人”、“显学”了吧?然而先秦诸子却对之视若无睹,甚至不屑一论——不论是表示反对或赞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近来笔者为研治先秦思想史,对有关邹衍的材料作了一些探索。才发现,原来邹衍的基本身份,并不是学者,而是战国后期流行于东方滨海地区的一种民间宗教——“方仙道”的一位巫师。于是上述问题,遂得到解答。考证如下。

荀子与邹衍是大略同时期的人物。这位战国后期的思想家,在齐国稷下学宫连任了两届“祭酒”(即“主席”)的职务,后来却因思想与政治当局不合而被迫出走,晚年定居于楚国。是什么原因使他出走的呢?史籍中没有记载。但在《史记》本传中有这样一段话: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君乱国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案此所谓“巫祝、禨祥”,正是指邹衍。)

《史记》记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因载其禨祥制度,推而远之,至天地方生,幽冥不可考而后已”。关于邹衍的禨祥学说,今存于《吕氏春秋·应同篇》中: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士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临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

这一段话具有很强的神秘意味,颇象《圣经》的开篇:“太古洪荒。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光。”而由此可见,为荀子所嫉的“巫祝、禨祥”,针对的正是邹子门徒的禨祥说。由此也就可以理解荀子去齐出走的原因。荀子倾向于无神论,其思想势必不能与邹衍及其徒相容。同时也就可以懂得,为什么晚周学术界都不论及邹衍,盖皆认为“其言不轨”(太史公语),而报以蔑视也!

《史记·封禅书》记邹衍之术谓: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记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邹衍以阴阳主道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由这一记述可以看到,战国末的方仙道有两派。一派为齐派即邹衍及其门徒,一派为燕派即宋毋忌、正伯侨之流。邹衍以其道术得志于诸侯,而后来其徒辈“传其术不能通”,于是乃流为“怪迂阿谀苟合之徒”。以是又可知,秦开国后,曾游说秦始皇渡海求仙的齐国诸方士,原来亦都是邹子的门徒。

关于邹衍巫术的神通,在史籍中尚保留有如下两条难得的资料:

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谗言,王系之。仰天而哭,五月天为之下霜。(《后汉书·刘瑜传》注引《淮南子》佚文)

此条表明,后世在民间文学中流传极广的六月雪故事,其原型盖在邹衍的事迹中。邹衍仰天一哭,遂能使暑季为之落雪。又:

北方有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吹律暖之,而禾苗滋也。(《列子·汤问》张湛注引)

这更是一个典型的巫术故事。律即竹笛。邹衍吹笛作法,竟能使不毛之寒地化暖丰收。

这两则佚事当然不能看作信史。但它们的价值却在于,由此可以看出,在秦汉人的心目中,邹衍确实是一位手眼神通有奇术的大巫。这两个故事都发生在燕国。而史载邹衍入燕时,燕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并且为他专造了一座碣石室。由是又可知,后世修仙多隐居于山间石洞,其俗盖亦古矣!

在西汉《盐铁论》中,还保存了关于邹衍学术来源的几则资料。

邹子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易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盐铁论·原儒》)

案,邹衍出于东方邹氏,先世当为邹人。邹国春秋时是鲁国的附庸,后并于齐。邹鲁礼乐之区,一直是儒家礼教的圣地。孔子、孟子皆出于此地。《盐铁论》渭邹衍年轻时曾学儒,当可信。

但儒术在战国之际颇不行时,故邹子转而学变化始终之论(案即方仙道术也)。同书又谓:

邹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旷之道,将一曲而欲导九折,守一隅而欲知万方。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以喻王公列士。中国名山通谷川至海外,所谓中国者,天下八十分之一。名曰赤县神州而分为九。川谷阻绝,陵陆不通,乃为一州,有大瀛海环其外,此所谓八纮而天下际焉。(同上书《原邹》)

据此可知,邹衍在弃儒术之后曾东游海滨。大概就在此时,邹子成为了方仙道徒。陈寅恪先生说:

自战国邹衍倡大九州之说,至秦始皇、汉武帝时方士迂怪之论,据太史公书所载,皆出于燕、齐之域。盖滨海之地应早有海上交通,受外来之影响。以其不易证明,姑置不论。但神仙学说之起原及其道术之传授,必与此滨海地域有关,则无可疑者。(载《金明馆丛稿初编》)

据《史记·封禅书》,齐东海滨,自古流行着一种古老的迷信—一方仙道术:

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环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四曰阴主,祠之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琊。琅琊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

方仙道所崇拜的这八个大神,可以分为阴阳两类:

阴神系 地主、阴主、兵主(蚩尤)、月主

阳神系 天主、阳主、四时主、日主

这阴阳两大神系,本是海滨东夷土著所崇信的一种原始宗教。而邹衍显然吸收了其中的阴阳二元神道观念。

《盐铁论》又说:

邹衍非圣人,作怪误,惑六国之君以纳其说。此《春秋》所谓匹夫惑诸侯者也。

所谓“作怪误”,应即指邹衍自方仙道教所习得的巫术。所谓“惑诸侯”,当指他以巫术作为推行他的独特学说的工具。邹衍的著作虽然后世不传,但是在秦汉人所著书中,却可以看到许多来自邹衍的观念。《史记·历书》:“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初始,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祖意。”又《天官书》:“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星,地则有州域。”“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一中变,五百年一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王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苍帝行德,天门为之开。赤帝行德,天牢为之空。黄帝行德,天妖为之起。……白帝行德,毕昴为之国。 黑帝行德,天关为之动。”等等。

太史公的这些观念,皆本于阴阳五行家的禨祥五运说,因而渗透着邹衍学说的影响。由此我们还可以看出,创立阴阳五运说的邹衍,不仅是一个巫师,是一个先知的预言家,而且是一个影响深远的术士。

综上所述,即可论定,邹衍乃是晚周燕齐海滨方仙道中一位在历史上卓有影响的术士,其本来面目则是一位大巫。但同时,邹衍也是一位具有综合能力和丰富想像力的思想家。他的阴阳五德(行)学说,不仅影响和改造了汉代的儒家,而且影响了当时的道家(这一点于《庄子》外杂篇中极为明显)。汉初的黄老之术,实际就是邹衍学术与道家学术的结合。而东汉末形成的天师道教,其起源亦与方仙道教有关。这个问题,是值得引起治古代思想史及宗教史者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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