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远征中为国捐躯的乡亲:有谁还在祭奠你们的英灵?
8月的云南腾冲,细雨霏霏,乌云低垂,天地安静,一派肃穆。在抗日战争胜利日到来前夕,我来到这里,看望长眠于此的抗日英雄。
近八十年前的1942年,中国抗日远征军进入缅甸,与英美盟军一同抗击日寇的侵略。他们的经历艰苦卓绝,20万入缅作战的远征军,有11万多人长眠于缅北滇西的战场上,以及几乎杳无人迹的野人山里。他们的血肉之躯与累累白骨,浇灌出了这个地方青翠的山林、鲜艳的野花,也铸就了弘扬至今的中国人的脊梁与伟岸之躯。
在腾冲“国殇园”与“滇西抗日纪念馆”之间,沿着长长的道路走进去,右边的大理石墙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在远征军牺牲将士的姓名。从这面墙边无声走过,每一个人都能够感到那一股肃穆的氛围。你可以想象一下,当你经过一个排列着11万人的阵前,那该是一个怎样浩大的场面。
可是,11万人,就这样在抗日的最前线为国捐躯!这11万人的英灵,汇聚着天地英气,让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地屏声静气,为他们当年在国难面前的慷慨赴死,鞠躬致敬!
这里的国殇园,长眠着8000名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烈士。而真正有名有姓的墓碑,只有3168座。相对于远征军牺牲的11万将士,只是九牛一毛。二十集团军在当年的远征抗日中,是在国内集结,由东向西跨过怒江,向盘踞在滇西土地上的日寇进攻的,所处的环境远没有出缅作战的残酷。而其他赴缅北作战牺牲的烈士,大都就地草草埋葬在国外。绝大多数因为远征军初期作战的溃退,甚至连遗体的收集和掩埋都来不及,只能任其化作泥土,染红并肥沃着他们身下的土地。在作战的间隙,虽然所在部队也掩埋了一些战士的遗体,建立了一些墓园,但大多建在国外。抗战胜利后,国内战争旋即爆发,远征军被作为国军精锐,被投入到国内各个战场上。直至后来国民党军彻底溃败,这些建在国外的小小的墓园,大多成了无人管理的荒冢,被亚热带疯长的荒草掩没,无人问津。
他们的英灵,也随着荒草湮灭。
我的许多当年参加抗日的爷爷辈的乡亲,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至于无痕。
我母亲的舅舅,是一位当年的抗日老兵。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他几乎在每一个场合,都要讲他当年当兵吃粮的事迹。我看到的这位老兵,已是近过花甲,但依然腰板挺直,声若洪钟。他很幸运,当兵吃粮之后,因为身材高大,长相俊朗,被选为看守张学良的护兵,一直随着张学良不离左右。
但是,与他同时被国民政府抽丁,到部队吃粮当兵的乡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这位老兵告诉我,当年,我们那个不到600人口的村庄,抗战爆发后先后被抽丁的乡亲,有12个人。这些都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啊。而最后回到家乡的,就只有他一个。其他11人,被抽丁之后,就杳如黄鹤,直到现在,七八十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返回家乡。
他们去了哪里?他们的命运如何?他们的亲人,一概不知。
家乡人只知道,他们都随了廖师长,去外面吃粮了。
廖师长就是远征军暂编22师师长廖耀湘。廖是湖南邵阳人,我的老乡。当他在南京保卫战之后从南京城里化装逃出,被授命组建国民革命军第一支装甲部队之后,便开始了他辉煌的名将之路。他开始当副师长,然后当师长。他的部下,大部分都是湖南子弟兵,而以邵阳籍的军人最多。
我的当兵吃粮的众多乡亲,大部分在他的部队里当兵。
其实,在烽火连天的岁月,父母亲人,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当兵。战场上枪弹不长眼睛,谁都有可能一去无回。但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当抽丁抽到自己的头上,这些血气方刚的后生,一个个告别嘱托殷殷的父母亲人,义无反顾地奔向报国的战场。
查一下廖师长的行踪就知道,这些当兵吃粮的乡亲,在抗日战争中,参加了著名的昆仑关战役,然后远征缅甸,在1942年至1945年间,在缅北与印度,进行了三年艰苦卓绝的抗日远征作战。
这次作战艰苦卓绝到何种程度,许多的书籍以及网络都有详细的记载。在初次入缅作战的1942年3月至1942年8月,在战争、溃退以及翻越野人山的过程中,廖耀湘的暂编22师从入缅时的9000余人,到退据印度时只剩区区3000余人。在捐躯的6000人中,战争牺牲2000人,翻越野人山损失了4000多人。
我的那11个乡亲,是在哪里牺牲的呢?
也许昆仑关战役,就已经有人倒下。可是,那毕竟是少数。那是一场胜仗。更多的,也许倒在了缅甸与日寇作战的阵地上,也许倒在了充满荆棘与瘴气的野人山里。这些怀揣着美好梦想,也作好了为国捐躯准备故乡子弟,最终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这其中的一个,是我亲爷爷的弟弟,我的三爷爷。
爷爷兄弟4人。抗日战争爆发之初,按照当时的抽丁政策,四丁抽二。这时候,我爷爷、我爷爷的哥哥都已结婚。只有两个弟弟,大弟未婚,小弟还小。于是这个大弟,也就是我称三爷爷的,理所当然被抽去当兵,然后一去不回。
在我开始懂事的七十年代,我的小爷爷还不时地念叨着他的这个哥哥。总是跟我说,这个谢育锋到底在哪里呢?这个谢育锋,是不是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了呢?时不时地,神秘兮兮地对我的父亲说:有人在河南看到了他,他在那里当上门女婿了;有人说,他在台湾的一个商场当看守。每当小爷爷这么念叨的时候,我的父亲,我大爷爷的几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几个堂叔,都是哼哈应着,不置可否。
小爷爷后来也被抽丁当兵。只是他的命大,他当兵时,已是内战时期,而且他机灵,在押解去部队的路上,趁着看守一个不注意,躲到了路旁边的高粱地里,逃了回来。逃回后不敢回家,在山上当了土匪,解放后投降,因为罪行很轻,没有被镇压,成了管制分子,无后而终。
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个堂兄弟,对小爷爷心心念念另一个堂爷爷的生死牵挂的不置可否,更多的,应该是对于这个一去不回的叔叔在感情上的淡漠吧。
是的。这个杳无音讯的人,只是我父亲及他的堂兄弟的一个叔叔。当他“吃粮”去了廖耀湘的部队,我的父辈还是小屁孩一个,几乎没什么印象。我的父辈有自己的父亲,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子。对这个“吃粮”路上一去不返的叔叔,能够在春节等特别的日子里,纪念一下,就已经是对他格外的惦念,不可能把他的生死时刻挂在心里。
除了我那个堂爷爷,因为一去不回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手足,才会时刻念叨着。
我的这11个一去不回的乡亲,大概也经历过类似的感情淡化过程罢。他们去当兵,走上烽火连天的战场,作为他们的父母,当然是无穷无尽的牵挂,一天没有音讯,一天就会念叨。一年没有音讯,那白天与夜晚伤心的哭泣,就会将眼睛肿胀。三五年没有音讯,那眼泪就会哭干,眼眶变得空洞与无神,人也仿佛成了木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老了,然后作古了,对儿子的牵挂,就随着躯壳走进了坟墓。
还有兄弟姐妹。他们是一起活蹦乱跳长大的。兄弟姐妹不会像父母一样那样哭瞎了双眼,但内心里,总有一股手足亲情,那份惦念,总会以某种形式出现。让那份思念的情感,得以绵延。
可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去世了之后呢?
他们上前线的时候,没有娶妻,没有生子,所以他们没有直接的后代。也就没有人来纪念他们,来祭奠他们。
现在,每当回到村子,总是春光明媚,阳光灿烂。可是,在这一片安宁的背后,他们还有谁还记得这个村子,当年有11个抗日勇士,成了为国捐躯的国家英雄?
在近八十年过去之后,已经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提起。
他们已经湮灭在历史之中。在村子人的口述历史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当我来到腾冲的时候,我固执地去了两次国殇园。不为别的,就为了多看几眼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烈。我知道,这里面葬着的,并没有我的乡亲。我的11个奔赴抗日战场的乡亲,他们的骨殖,已经不知道被遗弃在什么地方。也许,已在战场上变成了一朵花,已在野人山变成了一棵树。但是,当我来到国殇园的时候,我一直坚信,他们的英灵,就在肃穆的墓园里,一直遥望着自己的家乡,他们的魂灵,一直在等待着家乡的来人,将他们领回去。
在纪念堂、在烈士墓,在纪念塔,我虔诚地面向他们,一一三鞠躬,向他们致以晚辈深深的敬意与感谢。我呼唤着他们,让他们的英灵,跟着我回家,我祈请他们保佑,我的家乡,我的国家,不要再遭受战火的洗劫。
我要让他们知道,在家乡,至少还有我,一直在念叨着他们,一直在讴歌着这些抗日的勇士!
故乡,还有烈士英灵的安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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