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敏 | 韩愈之道

韩愈之道

陈占敏

文/陈占敏

与柳宗元不为人师不同,韩愈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敢为人师了。他二十五岁进士,“抗颜而为人师,得狂名”。他作《师说》,伯乐相马,慧眼识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当仁不让做领袖,轰轰烈烈地领导了唐代的古文运动,文起八代之衰,一扫六朝绮靡文风,其影响波及宋代,以至而后。“唐宋八大家”以韩为首,历来都没有什么争议。然而韩愈的内心却往往很苦。

贞元十一年,韩愈进士刚刚过了三年,才二十八岁,离京师东归,见人用笼子提了地方官进献天子的两只鸟,行人避路不敢正视,就为赋自悼,慨然叹息:“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不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感二鸟赋》)怀才不遇之叹,固然是读书人常常会有的身世遭逢激发出来的牢骚情肠,有一些也往往带了顾影自怜的自我叹赏,可是,好多情况下也恰恰是社会昧暗的真实投影。不过,韩愈刚刚进士,还没有经过太大的仕途坎坷,他居然也有此一叹,而且如此清醒理智地指向了世事苍狗,就不仅仅是士林集体意识的延生,而是韩愈的个性萌发了。好像是一个谶言,韩愈的一生就是在演示着“不遭时”、“累善”而不为那个时代所容。

贞元十九年,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韩愈时任监察御史,他上疏天子,请求宽减税赋。赤子之心,却为幸臣所谗,韩愈被贬出朝廷,降为县令。这是韩愈仕途上的第一次遭贬,他不仅仅是“不遭时”, 他是“背时”,倒运,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了摧残,“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祭十二郎文》)方届中年的韩愈,像一个病弱萎顿的老头子了。比韩愈晚生了二百多年的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不喜欢悲观主义,怪韩愈逆境中作苦语,固然有他的道理,然而悲观和乐观大约不仅仅是理性的结果,更多的是与天性有关,个人的修养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韩愈的骨子里就是悲观型的因子,他以性情为文,不故作豪壮语,不故作喜乐语,自然就要作苦语,不掩凄怆。如果韩愈不是这样的个性,那么,我们就不会读到《祭十二郎文》那样真切动人泪光莹莹的悼文了。从阅读的审美心理来说,哀文比喜文更能够打动人,回环哀婉,一唱三叹,欲哭无泪,揪肠裂肺,这样的一些感觉常常是被“苦语”引发的。

韩愈当然不会为苦而苦,他既然领导了一场伟大的古文运动,他自然有他的作文主张。“惟陈言之务去”,“文以载道”,就是韩愈打出来的文章旗帜。前者在形式,后者在内容,独出机杼的“新言”,是为“道”服务的。有了这样的文章“道统”,他即便有感于自己的遭际,感叹臧否,也已经跳出了一己的狭隘天地,走向了阔大和深远。 “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与崔群书》)

生命的质量和它应得到的报偿,就这样发生了错位,谁应该为其负责?生命个体的历史悲剧与生俱来,谁都无可逃避,然而寿夭尊卑却由身外的力量强加,无可选择,人在特殊的境遇中常常表现为无奈,听凭“时”的摆布,那么,“物不得其平则鸣”(《送孟东野序》),文章有感而发,就不应该与世事无关了。个人的遭逢正是人世的缩影,苦语也罢,喜语也好,发而为文,就不再是属于一个人的事情,而关系到世道人心了;“戛戛乎其难哉”,敢不怵然惕惧认真对待吗?

韩愈的“文以载道”说,有时候被人曲解,有时候被人诟病,急功近利者把它作了功利主义的解释,为某一个时期的政治目的服务,把文学当作了简单的工具。近期以来,文学的非社会化思潮“跟着感觉走”,“用身体写作”,“用器官写作”,“用欲望写作”,把反抗的镐头直接刨到了根子上。文不载道,就是此类写作的彻底解放了。他们的幸运和寿昌是因为“遭时”了吗?

如果是彻底的悲观,韩愈也应该出家了。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长沐着林泉之风,他们在失意的时候常作的选择不是皈依佛道,就是归隐山林。他们这样的选择,是坚守,也是妥协,是全节,也是逃避。他们即便在山林深处作隐士,还能隐隐地影响社会的某一方面,某一时刻,然而比起在朝在野的士臣,总是林下之风了,远乎甚哉。

尽管在困厄中常作苦语,韩愈还是坚定地守住了自己的岗位,不逃避,不出世。正相反,他积极入世,在唐代崇佛最盛的时候,作《论佛骨表》,谏迎佛骨,以致触怒皇帝,再一次遭贬。唐王朝佛道大盛,约有寺院四万所,僧尼二十六万五千人,道观一千六百八十七所,道士道姑一万多。他们不耕不稼,专靠奉养,成为天下一大耗财之所。元和十四年,唐宪宗要把佛骨(法门寺所藏释迦文佛指骨一节)迎入宫内,供养三日,以祈人和年丰。韩愈毅然上表谏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尽管韩愈讲究了一下策略,用语斟酌,先为皇上开脱,但还是触怒了皇上,一道圣旨降下, 把他再一次贬出了京师。唐宪宗原本要治韩愈以死罪,得宰相裴度等人解救,才保住了性命。随后京都大迎佛骨,韩愈远去潮州,没有亲眼目睹他预言的事情在长安发生。

韩愈之道在利苍生,安天下。格物致知,修齐治平,他走的是儒家文化正统的道路。他作文讲气,“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答李翱书》)。他的文章气势浩荡,抑扬顿挫,在唐宋八大家中,他的文章最像儒家学说的经典作家,把孟子和韩愈放在一起来读,这两位远隔了一千多年的圣贤,穿过了历史烟云,同气相投,浩浩绵绵,让人对中国文化平添了许多长流不息的自信,不管自身遭逢的时世如何光怪陆离,都不至于悲观失望,多作苦语了。

在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长河里,韩愈自然够不上圣人,但他可以算作先贤了。当代的年轻写作者往往自视甚高,因为不懂传统,缺乏古典文化的修养,便瞧不起古人,其实,只要走进古老的殿堂,就会在尘封的塑像前肃然起敬。韩愈就是这样一位先人。他的道,不只属于一个过去了的时代,也属于现在,属于永远。在为同代的另一位文坛领袖柳宗元写的墓志铭中, 韩愈深沉写道:“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柳子厚墓志铭》)把这些话改换名字,刻到韩愈的墓碑上,也很合适。韩愈是夫子自道了。悲与喜,穷与达,没与显,厄与幸,就这样缠搅在一起,难以分清。故为先贤一哭,终难笑得出来,唯掩卷长太息耳。

2003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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