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中国书法 中国书法杂志
清 髡残 高隐图轴(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髡残的书迹与书法风格
杨丹霞
髡残(1612—1673)俗姓刘,字介丘。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法名初为智杲,后易为大杲,字石溪,号髡残,又号白秃、电住道人、石道人、残道者等。他擅诗文,工山水,是中国绘画史上著名的“清初四僧”之一。
髡残少时好读书、作画,喜谈佛道。二十七岁(1638)时,因迫于父母逼婚,为了坚持自己的佛教信仰遂自剪其发,正心出家,投到同乡诗人、学者龙人俨的龙氏家庵中为僧。不久,在龙人俨的鼓励、督促下为修习佛法,增广见识,髡残游学至南京。在此,一位“净土宗”老僧为他取名智杲。之后他回到故乡,继续跟随龙氏参禅修行。1645年,已逾不惑的髡残因其非凡的禅学修养、刚直耿介的品性,深得觉浪、弘储等高僧的赏识和器重,受邀来到南京,参与了报恩寺《大藏经》的校刊。入修藏社四年,觉浪基于对髡残在人品道德、佛学修为诸方面的考察,因缘成熟,终于在1658年,髡残被觉浪接纳为“曹洞宗”传人,易法名为大杲,名列觉浪27位嗣法弟子之一,并被任命为南京祖堂山幽栖寺的主持。
清 髡残 扶杖入山图轴及局部放大 故宫博物院藏
“清初四僧”在中国书画史的地位,主要得益于他们个性鲜明的山水、花鸟画。在书学上,除了既师承广博又卓然一家的八大山人,其他三人的成就与影响则远远不迨。而髡残的书法及风格,以往未见有专文论及,不仅是他在书史上的影响薄弱,主要还是其书画传世太少,目前所知海内外公私收藏无争议之髡残书画真迹不足百件,其创作年份也大多集中在髡残五十岁前后到六十多岁去世前数年这十余年间,而独立书作更是罕有,令研究者无从着手。
据笔者所见,髡残书法作品除故宫博物院所藏四通书札外,另有国家博物馆的失群题画诗页一开、高雄市立美术馆的《致老大士札》一开,他处未闻有藏。即坊间偶有流传,如《尝观帖》,经与髡残书法对照,结字用笔殊不类,恐乃近人伪作。
故此,要了解髡残书法,还是得从其绘画题诗、题记中来考量。髡残不同于八大山人或石涛的卖画为生,他的绘画除了自娱之外,主要是馈赠友朋、故旧和以书画做佛法结善缘这两种用途和功能。因此,他的绘画往往多有题诗、题记,记述和表达对自然山川的赞美,对佛教经典的感悟,这对后人更好地理解其绘画思想、艺术渊源乃至佛学造诣大有裨益,也为人们了解他的书法提供了可能。
清 髡残 秋山幽静图轴及局部放大 故宫博物院藏
这些题画书法,多者数百,少则几十字,以行书、行草书为多。从他的书写方式、书法布局、字形结构以及笔墨风格而言,大致有两个特点:
其一,书法没有明确师承,从常见的行书、草书分析,应受到了颜真卿行书及行草书如明代就已有墨拓流传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争座位帖》以及《刘中使帖》等结字、运笔的影响。髡残在书写中并不刻意追求与古人的异或同,也不强调题字具有传统意义上书法的美感,甚至并不在意保持自身风格的一贯性。以故,乍见其不同作品者,往往困惑这些书法是否出自一人手笔。
其二,题画书法一般在画作完成时使用画笔、作画用墨直接书写,多秃颖钝锋、墨汁水分充足。题字位置多在山头上方空白处,依山势铺陈,每行长短错落,似不经意,但通过书写和布局的变化,使题字成为既与绘画完整一体,又特立于画外的存在。
清 髡残 物外田园图册(部分) 故宫博物院藏
髡残的题画书法的三种面貌
(一)题写五十岁初期巨幅画作的大字行书、行草,字形多呈扁方或长方形,或用长锋湿笔,或秃锋渴墨,笔画转折圆浑,少见圭角,字与字之间牵丝连带较少,行距宽舒,通篇章法连贯,布局气势雄浑,偶尔或颇近王铎书风。但其中也有些单字的书写并不考究,甚至有与草法不合处、结构失衡处,如《秋山幽静图》上的“声”“屋”“我”字等。
清 髡残 雨洗山根图轴及局部放大 故宫博物院藏
(二)书写在中等或窄幅画作上的行书,如《仙源图》等作品题诗,章法较为匀称,书写相对规范,运笔迅疾率意,笔力遒劲,气势雄健。缺点是笔下变化少,使转欠含蓄,在细节处理上较为随意,比如《仙源图》“人”字的捺笔,又如《雨霁观山图》中“卯”字右侧的错写等。
(三)题写在册页、手卷上的草书小字,则是充分发挥颜体书因势赋形,参差欹侧的特点,充分展示出髡残草书的个人本色。布局上往往令题字布满纸面,小笔枯墨,多飞白,章法上起伏跌宕,掩映顾盼,确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一般奇恣横出。这种酣畅的书写状态,体现了作者沉浸在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这也和明末以来文人书法崇尚个性解放,僧人书法追求出奇放逸的时风相一致。
清 髡残 草书苏轼罗汉赞页 故宫博物院藏
髡残书札的特色
题画书法外,髡残的书札作品倒是体现出稍显别样的面貌,可惜数量太少,很难窥一斑而知全豹。下文所及故宫所藏髡残书札均无年款,从其书法结字运笔、书写内容看,应为中年偏晚或极晚年手笔。其中有些书法及内容不仅为我们探究其早年的学书经历提供了线索,也为了解其晚年生活状态提供了资料。
清 髡残 六法在心图轴及局部放大 故宫博物院藏
《草书苏轼〈罗汉赞〉页》,原库藏定名为“髡残草书残页”,笔者通过释读发现,前两句颇似记忆中苏轼的文辞,经与《苏轼文集》核对,终可确认其书写内容为苏轼所作《罗汉赞十六首》之《第十三尊者赞》,乃确定今名。以往定为“残页”,主要是因为髡残书写的随性和不规范造成的。在短短三十二字的赞文中,缺字一、错写二,致使释读、断句困难而误以为内容残缺。此赞宗法怀素《自叙帖》《圣母帖》结字、运笔,书写一气呵成,笔画瘦劲,血脉流荡,风格率逸颠放,流露出髡残在草书创作中情绪化、随意性的特点,这与他题画诗书法的风格基本上是一致的。
清 髡残 楷书荒山札 故宫博物院藏
《荒山札》则为精谨的小行楷,内容是感谢一位来客的丰厚施舍。此札宗法“锺、王”结体,疏朗宽博,字体丰腴,体势扁方,笔画稍肥,点画朴茂且明显带有隶意,这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锺繇的《荐季直表》《贺捷表》等作品,如“安”“不”“能”等字的结构与用笔,均受到魏晋书风的熏陶,应是髡残早年为儒生时打下的临写“锺、王”楷书的底子。作品中并无唐人的工整刻意,法度谨严,兴味更接近晋人的纯朴自然,富有天趣。
髡残此札的书写状态十分恭谨,虽然书写中不免时有滑笔、拖沓之病,总体还是呈现出结体内敛,笔致工稳的特点,使此作迥异于其题画书法。这使人不禁好奇:收信人究竟是何等人物,让个性孤傲的髡残聚神敛性?信中云:“大护法总节江淮,戎务军需之烦,日何止万机?非其辨才无碍,炤用同时之智眼精明,焉能托一日之暇报泉石之胜哉”。原来,这位“大护法”非为旁人,正是自顺治十二年(1656)至康熙七年(1668)任江南(后改两江)总督的郎廷佐。
清 髡残 垂竿图轴题跋 故宫博物院藏
郎廷佐(?—1676)字一柱,世居奉天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其父熙载,明末诸生,于天命七年(1622)降清,隶籍镶黄旗汉军。郎廷佐虽出身行伍,但才识过人,在任期间努力缓解江南地区民族矛盾,减轻人民负担,成绩卓著。顺治十五年(1659)郑成功围困南京之际,八旗指挥官喀喀木担心城中的百姓充当内应,欲大开杀戒,幸得郎廷佐劝阻,才避免了屠城惨剧。
清 髡残 云岫无心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髡残此札应是此役之后,郎廷佐游牛首山,往幽栖寺看望髡残并大加布施,髡残以自作诗文、山水画和画扇作为回礼的致谢信。细细品读,信中虽言辞谦恭,但客套之余自有一种清高孤傲贯穿其中。一方面是髡残的身份和个性使然,另一方面,在郑成功兵败,撤兵福建后,觉浪、髡残师徒等心怀故明的遗民僧人,已经彻底明白复国无望,只得接受命运的安排,摆脱世俗间的羁绊。特别是在恩师觉浪去世后,髡残不仅拒绝了法嗣继承,挣脱了宗教事务的牵累,完成了向“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的书画僧的转变。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是空幻,身为修养深湛的高僧,对于郎廷佐这样一位清廷官员,髡残还是给予了相当的尊重和礼敬,也就不足为怪了。
草书《致逸翁札》页是髡残小字草书的代表作。髡残一场大病后,“逸翁”来探望并赠送人参,髡残在述说病况的同时,提及病后种菜消遣,缺少工具的琐事。
髡残的胃病严重,令他进食极少,造成营养不良,身体羸弱。他早年在常德深山邃谷躲避兵乱时落下的疥癣病,至今也是医学界的难题。这种皮肤顽疾因湿气热毒内侵,肝脾郁结不抒,外表于皮肤反复发作,痛痒搔抓,令人坐卧难安,且疮口不断溃烂,其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所以,在髡残作品上或好友的诗文、题跋中时常可见关于他下山入城治病或接受友朋馈赠药品的记述。如《致逸翁札》中所言:“疮口未愈,得所惠人参,服倍加黄芪补中汤,想必可瘳。而身体软弱,又在细细调理。”文中的“倍加黄芪补中汤”即具健脾温肾,化湿解毒的功效。可见髡残每日就是在病痛中挣扎着读经、作画,这种坚忍的毅力,体现出他品格与修行的超深持重,故而也赢得了一众遗民诗人、书画家的敬重和信任,并在觉浪之后将其视作精神上的依靠。而身体欠佳,妨碍创作,是造成他书画传世少的重要因素。
清 髡残 草书致逸翁札(部分) 故宫博物院藏
此札以小秃笔作书,渴笔焦墨,纵笔浩放,多朴拙的圆笔,偶见方笔,遒劲中稍带滞涩,似为病体初愈而力有不逮,然别具一番篆籀趣味,与其《草书苏轼〈罗汉赞〉》在学颜体草书的基础上杂以怀素草书的狂放、动荡相比,此札更能体现髡残在书法上的造诣和个人色彩。
髡残和“逸翁”有关联的作品还有作于五十岁的《松崖茅屋图》,其上自题诗并言:“辛丑冬日,逸翁来山中看望病者,赠我以参药,作此奉酬且勉之,盖因翁亦吾禅中人耳。残道人。”
由此看,这通信札的收信者与髡残赠画者应为一人。笔者以为,“逸翁”即归安遗民别号“逸山”的严书开。严书开不仅是坚定的遗民,也是以孝友、仁义闻名的贤达,他曾为老父逾五岭求灵草,蹑九华访奇方;他也曾在岁欠凶年,出家财三千金,输逋赋、置义田,助贫者。另外,正如《松崖茅屋图》中所说的那样,严书开也是一位“禅中人”,他晚年离乡,在金陵、杭州等地日与“山人衲子相携,徘徊涧壑,往往经岁不归。”
清 髡残 禅机画趣图题款 故宫博物院藏
严书开与觉浪早就熟稔,觉浪致信他说:“予久不见三求,乃于僧持手上读《怀友集》。见三求能取师友于格外,又能卜逸山,取千古逸事,将知三求必能取逸师、逸友而进于大宗师之逸死,以享其大生也。险阻人间,有如此种种逸致,则天地待人亦厚矣,其亦不负为千古之逸人也夫!”觉浪用一个“逸”字来概括严氏,可见,严氏之“逸”不仅是觉浪认同的遗民之“逸”,更是人品、学识之“逸”。而严氏既与觉浪相酬唱,家富赀财并有为父治病的经验,为髡残的痼疾寻医送药,既是他亲近禅门大德的一种表现,也说明觉浪去世后,髡残仍得到恩师之友的照拂。此外,信中所言“端翁过生”应为程端伯正揆,但程生日在九月,则此信与前文提及逸翁冬日来送参药之事为一人而非同次,以俟后考。
总体而言,与密友程正揆相比,髡残的书法似乎更“野”一些,这个“野”,主要是相对于在董其昌书法理论、书法风格的笼罩下,当时书坛所呈现的一致性和刻意临古之习而言的。程正揆在临写王献之帖时说:“后人但摹拟形似,愈肖愈远……学书须会古人未下笔时操纵结构、起止映带之妙,熟中生巧、巧中藏拙,不用一法,诸法悉合,方许窥二王门户。倘拘拘指腕笔墨之间,总无是处。”程氏承接董其昌衣钵,在研习、临写古代诸家的基础上对董的书风加以融合、变形,形成了自家特色。髡残中晚年书法思想虽受程正揆的影响,但他年轻时没有程的条件,更无名师指授以打下坚实的书学根基,而二人相识时,他的书法风貌已基本定型。因此,髡残的许多题画书法更多的是自幼习练而成的自家体,正如钱澄之所说的“自成其诗,自成其画,自成其禅”一样,他的书法也是“自成其书”。何况书法一道于髡残而言,远不像程氏那样受到重视,而只是表达自己的人生思想和禅学感悟的一个媒介。(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
本刊于今年第八、九期连续刊发清四僧书画特辑,专题图版选自《故宫藏四僧书画全集》,图注及释文得到了《故宫藏四僧书画全集》“弘仁卷”主编鲁颍、“髡残卷”杨丹霞、“石涛卷”主编王亦旻、“八大山人卷”主编王琥等各位专家的大力支持,在此一并感谢。(编者)
清 髡残 层岩叠壑图轴及局部放大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髡残 行书致彝翁札 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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