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曾经去过挪威南部的海港小镇斯基恩，你大概不会忘记那里所充盈着的斯堪的纳维亚特有的色彩：阴霾的灰蓝色的天空和街道，港口那几座猩红色的房子倒映在水里，仿佛一幅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的油画。置身于那浓重的色彩之中，你会感到压抑，甚至于些许的恐怖，仿佛有一个“可怖的幽灵的生命”在什么东西的背后隐藏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探出头来。

1828年3月20日，斯基恩镇上诞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这婴儿的父亲是当地一位有头有脸的商人，早年靠做木材海运生意发了家。这位脾气暴躁的商人和他那深爱艺术的妻子为他们的儿子取名为亨利克·约翰。

蒙克画笔下的易卜生

亨利克在那个色彩阴郁的小镇度过了他生命中的十五个年头。他六岁时，父亲因为生意上的失败破了产，并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家境亦随之落千丈。而亨利克的母亲就此变成了个虔笃的教徒，在每日的祈祷中呼唤着上帝的名字。

亨利克在穷困、孤独和与父母不断的冲突中度过了他的童年。他早早地辍了学，十五岁那年便离开了家，跑到格里姆斯塔特镇去当药店学徒。他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提起来显得不太光彩的事情——他和一个至少比他大十岁的女仆私通，并生下了个孩子。虽然易卜生从未见过他的这个儿子，却不得不付抚养费，并且一直付了十五年。因为跟父母关系恶劣，二十二岁以后，亨利克终此一生就再也没跟自己的父母见过面。

亨利克二十二岁那年离开了格里姆斯塔特镇，到首都克里斯蒂阿尼亚 (现在的挪威首都奥斯陆) 去闯荡江湖。他参加了一个大学学前班，一心梦想着上大学学医，好出人头地。可惜的是，他因为数学和希腊文成绩太差，没有通过入学考试。

还在格里姆斯塔特时，亨利克就开始了剧本创作。在当时，挪威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戏剧文学。挪威语的地位也很低。五百年以来，挪威仅仅作为丹麦的一个行省而存在，直到拿破仑战争结束时才摆脱了丹麦的统治。克里斯蒂阿尼亚是当时欧洲最小的首都之一，只有不到三万居民。亨利克用挪威语创作剧本，这在当时十分少见。他的第一部剧作是一个诗剧，以欧洲1848年革命为背景，名叫《凯蒂琳》。剧本出版后，只售出了五十本。他把这个剧本交给克里斯蒂阿尼亚著名的丹麦剧院，希望可以上演，却遭到了拒绝。

亨利克并没有就此灰心，而是坚持不懈地写作。他不仅写剧本，还写十四行诗，也为报纸写新闻稿，并以此为生。凭借着他的诗歌创作，亨利克逐渐取得了一定的名气。这个时候，挪威一批精英知识分子正在大力提倡挪威的民族文学。声名卓著的小提琴家欧勒·布尔在自己的家乡卑尔根建立了个小型的挪威语剧院。他看中了亨利克的剧本创作才华，聘请他出任了卑尔根挪威剧院的首任驻院剧作家，任务是一年创作一个新剧本，在每年的1月2日——剧院建立周年纪念日演出。

在卑尔根，亨利克创作了五个剧本，其中多数是历史剧。在剧院里他也参与了导演和舞台制作工作，在1852年还曾到汉堡、哥本哈根和德累斯顿等戏剧传统悠久的大都市去参观学习。1857年，他结束了在卑尔根的工作，回到首都，担任新成立的克里斯蒂阿尼亚挪威剧院艺术总监一职，雄心勃勃地想和老牌的丹麦剧院竞争。

第一个演出季可谓“战果”斐然：亨利克凭着自己新创作的历史剧《海尔格伦的维京人》吸引了大批观众。1858年，春风得意的享利克和教士的女儿苏珊娜·托雷森结了婚。苏珊娜个性热情奔放，深爱戏剧，她后来成了亨利克笔下很多女性角色的原型。结婚的第二年，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夫妇俩为孩子取了一个维京人英雄的名字：西格尔德。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竞争对手丹麦剧院也顺着风潮增加了挪威语剧目，并最终占了上风。到1862年夏天，挪威剧院被迫关了张。亨利克就此失业，不得不另谋生路。1864年4月，他几经周折，终于申请到了挪威文化部的奖学金，去哥本哈根学习艺术、艺术史和文学，就此，他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国外之旅。这一年亨利克三十六岁。他先后去过柏林、维也纳等城市，最后决定住在罗马。

亨利克在这种漫长的自我放逐中一直没有停止剧本创作。他离开挪威不久，诗剧《布朗德》问世了。在这个剧本中，亨利克抛弃了他所擅长的历史题材，转而书写现实生活。《布朗德》的故事发生在他的家乡斯基恩，主人公是一个五十年代在当地倡导宗教改革、献身于崇高事业的神甫。从这个戏开始，亨利克开始关注个人道德问题。他认为：一个国家只有依靠个人的坚强意志才能实现文化复兴，而个人也只有意志坚定，不断奋斗才能实现自我，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剧本于1866年出版，取得了巨大成功，给亨利克带来了很高的声誉。

挪威剧团演出《布朗德》剧照

1867年夏天，亨利克在意大利完成了《培尔·金特》的写作。在这个剧本中，他使用了刚出版不久的一本挪威民间故事集作为素材，而在塑造主人公培尔的形象时也涉及了他自己人生经历中的某些阴暗的角落。培尔—— 一个人性扭曲的机会主义者——在道德方面正好处于布朗德的反面。而作者关心的仍然是人的自由意志和自我实现问题。在诗剧的结尾处，年迈的培尔历尽沧桑，回到故乡。他一边回忆着自己看似五光十色的一生，一边剥着一个洋葱。他把自己在生命里所扮演过的各个角色如洋葱瓣般剥去，最后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一个核。这个寓意深刻的诗剧成为了亨利克创作生涯中的一大亮点。

1868年春天，亨利克经过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来到了德国。在德国，他写出了讽刺喜剧《青年同盟》。该剧于1869年10月在克里斯蒂阿尼亚首演。亨利克在剧中讽刺了一些当时的当权者，不免给自己在国内制造了一些敌人。尽管如此，亨利克在国外的创作使他在本国也获得了极高的声誉。在《青年同盟》首演几周之后，他代表挪威到埃及出席了苏伊士运河的开幕仪式。

回到德国之后，亨利克开始构思酝酿一部大型作品。经过两年的时间，他的巨作《皇帝与加利利人》最终问世了。这部作品长达十幕，以基督教和异教徒的冲突为主题，深刻地揭示了主人公朱利安的心理世界。亨利克认为这是自己创作生涯中最好的一部作品。剧本于1873年在哥本哈根出版，受到了好评。但一直到一百多年以后才于1987年在奥斯陆进行了全本演出，演出时间长达八小时。

此时的亨利克已经成为了一位享誉欧洲的著名作家，并得到了挪威的最高荣誉：圣欧拉甫骑士勋章。但是他仍然决定留在国外，只在1874年夏天短期回国。挪威的学生们举着火炬，夹道欢迎这位“为国争光”的戏剧大师。亨利克留在了德国，先住在德累斯顿，1875年又移居慕尼黑。在德国，他开始了所谓“社会问题剧”的写作。在《社会支柱》、《玩偶之家》和《群鬼》等几部剧作里，他把视线投向了挪威的中产阶级家庭。他善于利用突发事件揭示安宁和谐的生活表面下面隐藏的危机。《群鬼》一剧因为涉及了某些禁忌话题（乱伦、遗传病等），成为当时的一大丑闻，在欧洲各国均遭禁演。

亨利克对于挪威国内对《群鬼》的反应感到非常气愤。他于1882年写作了《人民公敌》一剧，攻击挪威社会现状，也表达了对于民主社会的怀疑。在挪威的自由派和保守派人士中都引起了不满。

接着，亨利克创作了《野鸭》、《罗斯莫庄》、《海上夫人》、 和《海达·高布乐》等剧本。在这些作品里，自然主义的对话和象征主义的意象混杂在一起，使很多观众感到迷惑不解。但这并不妨碍亨利克的名气变得越来越大。当1891年亨利克最终结束”自我流放”回到挪威时，他俨然成为了一位民族英雄，到处受着人们的顶礼膜拜。

与此同时，亨利克的创作力却在下降。老年的亨利克似乎尤其需要年轻的女性崇拜者簇拥在他的身边。于是艾米丽·巴尔达赫、海伦娜·拉夫以及希尔达·安德森先后成为了他年轻的缪斯，她们的影子也频频出现在他的晚期剧作中，尤以《建筑师》为代表。在亨利克晚年的剧作中，他重新拾起了自我认知和心理分析的主题，从关注社会、批判现实转而描写人物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

晚年易卜生在写作

1898年3月20日，挪威全国上下极其隆重地欢庆了亨利克的七十大寿。丹麦和德国都在筹备出版他的作品集。亨利克成为名气直逼托尔斯泰的文学大师。他的最后一部剧作《当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为他的创作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在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后，这部戏于1900年1月在克里斯蒂阿尼亚国家剧院首演。亨利克的雕像巍巍耸立在这座新落成的剧院门口。

两个月后，亨利克患了中风，不得不停止写作。1906年5月23日，中风最终夺去了这位大师的生命。而他的名字却和他众多的杰作一起，永远留在了挪威民族以及世界戏剧的青史之上，那就是:

亨利克 · 约翰 · 易卜生。

【文：田子，原载《新剧本》2006年第3期“易卜生纪念专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