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底,徐志摩与陆小曼搬至兵部洼中街39号居住,并在此建起了爱巢。徐志摩在日记中曾这般记叙他与陆小曼在这个小房间里的生活,“曼又正迁居到西屋,窗前安着书桌;窗外一株寡妇相的丁香,靠近墙边无聊赖的站着。但它多少也有几张青叶子,看着也不无安慰。偏左一株樱桃,几星期前,勉强放了几朵珠子大小的寒伧花朵,随后气也不喘一声,就僵僵的站着死了;也不顾它左右年轻的玫瑰看了灰心。我们打算一半天把它挖了去,也好保全这小园春色的体面不是?”诗人到底是诗人,可真是颇有闲情雅致,在这租来的小屋里也能过得妙趣横生,还有空嘲笑丁香是“寡妇相”。倒也是,毕竟佳人相伴左右,岂是那些只得“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却无“红袖添香”、“花前月下”的豪宅所比拟的。
其实,现今留存的“徐志摩故居”在海宁市,那一栋中西合璧式的小洋楼是徐家特地为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结合而建造的,但鉴于徐志摩与陆小曼并未在此住多久(只有三个月左右),且婚后连抱着他的“爱眉”上楼梯都要被徐家二老管束,想必过的是不甚愉快的,那我们还是在此略过吧。毕竟,连徐志摩自己都说了,他不想“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徐志摩与陆小曼确实是有着一段美好的时光的。除却因诗人天性太过灼热而写下的那些过于炫目华丽的诗篇,我从《眉轩琐语》中寻到了一些虽平淡却甚是有趣的,他们当年婚后生活的印记——“小病三日,拔牙一根,吃药三煎。睡昏昏不计钟点,亦不问昼夜。乍其起怕冷贪懒,东偎西靠,被小曼逼下楼来,穿大皮袍,戴德生有耳大毛貌,一手托腮勉强提笔,笔重千钧,新年如此,亦苦矣哉。”这一段描写可真是妙趣横生,诗人虽嘴里大叫着“苦”,其实通篇流露的是“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的得意,尤其是那个饱含自豪的“逼”字,我觉得用的甚妙,满目都是小曼女神掐腰作凶悍状的可爱相,简直是狠狠洒了书外读者一把好“狗粮”。
彼时新思潮泛滥,而诗人也欲成为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乐不可支于小曼的管束与彪悍,并想昭告天下,“看,我是个‘妻管严’,吾有吾爱在管束于我。”满满除了“红烛昏罗帐”后的情愫涌动,还有诗人可爱、天真和心胸宽广的一面。
我总觉得,爱情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东西在于内心,即便一个人再爱另一个人,如若他的人格并不十分高尚,那么他的爱必然也是自私且充满负担的,比如写下《莺莺传》的元稹。元稹对妻子苇丛一往情深,甚至在妻子死去之后写下宛如“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等如泣如诉的追悼诗,足见他对妻子感情之深。有人也许会对此存疑,拿元稹的为人说事,觉得他在讨好自己的岳父,但其实从元稹的妻子去世之后元稹便立刻另娶的行为来看,他已经不需要再看岳父的脸色行事了。而事实上,彼时的元稹确实曾一度官至宰相,不再需要岳父的帮衬,所以并不存在做戏给岳父看一说。即便他之后又分别撩了一代才女薛涛跟已婚的表妹双文,也不能否定他在作那些诗的瞬间没有半分的真情流露。这是爱情吗?必然是的吧,我觉得一点都不亚于纳兰容若的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来的真情实意。可因为实在是人品堪忧,所以他的爱情就显得那么廉价与可笑。我甚至以为,他的妻子很有可能就是被他的花心给气死的。爱情从来只是一个原材料,到底是能做出完美的艺术品还是只能变成废品,在于做工艺的那个人。而徐志摩于爱情中透露出的品行,无疑是磊落以及赤诚的。
但可惜的是,徐志摩跟陆小曼的快乐并没有延续多久,二人婚后很快处于分居状态,徐志摩要不停地两地奔波以赚取家用来满足陆小曼的挥霍无度,甚至连二人最引以为傲的感情也一度处于濒临破灭的边缘,彼时的徐志摩更像是陆小曼的“提款机”,而非曾经的灵魂伴侣。婚后的陆小曼整日跳舞打牌以消遣时光,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再加上染了吸食鸦片的恶习,原先“京城不得不看的一道风景”全然没了“一枝红艳露凝香”的风情,女子一旦失了娇俏就会变得庸俗无比,更何况还是诗人心心念念于万万人中挑选的“此生唯一之灵魂伴侣”。我想,诗人当初内心的那份失意肯定是有的,鲁迅说过,“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不知一对相爱的人步入婚姻殿堂,在生活的鸡毛蒜皮里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深情被一点点的消磨,算不算是个悲剧,大体算的吧。这事到底还是萧伯纳看的透彻,“人生有两个最大的悲剧,一个是你所盼望的没有得到,一个是你所盼望的终于得到了。”如此说来,诗人到底也是求不得的。不过诗人很快释然了,女神脾气不好就迁就吧,女神花钱如流水,就使劲赚钱吧。毕竟,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啊。所以你可以看到,在很多关于徐志摩或陆小曼的传记里都留下了诸如“徐志摩不得不身兼数职,还要写诗换取稿酬,满足妻子的挥霍”、“1930年,在上海的徐志摩辞去上海、南京的工作,应胡适之邀,到北京大学任教,兼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以挣钱给陆小曼”、“他心系爱妻,那年他八次往返京沪”这样苦逼的描述。还有好事者研究了一下陆小曼到底有多能花钱,说是当年平均国民年薪只有五块大洋,但即便徐志摩一年能挣几百块大洋,也受不住陆小曼的大手大脚,以致最后为了省钱坐廉价飞机而致机毁人亡的事。但不管如何,围城中人甘之如饴,外人便没有立场说些什么,毕竟徐志摩最爱的哲学家是“坚持个人的基本自由不应受到侵犯”的罗素啊。
1931年,在诗人生命的最后,亦是诗人与女神关系最糟糕的时候,手头拮据的小曼打电报催徐志摩返沪,徐志摩急急忙忙地搭乘张学良的专机飞到南京,再辗转坐火车到上海,开开心心地见女神,哪成想得了钱的小曼却并未给予他过多温存,只拿了钱去抽大麻。诗人待了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正约着几位朋友在家闲谈,已近子夜时分,女神喝得酩酊大醉地返家,诗人悉心劝导,女神非但不听还大发脾气,随手将烟枪往他脸上掷……这段话并不是好事者的杜撰,而是诗人后期跟友人“可怜兮兮”的诉苦。小曼此举颇有一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绢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及时行乐之感,她对于诗人的失望与现状的不满表现地明明白白,但无论如何,此等行为确实有些过了。不过,你从来不会看到诗人露出一副“女子当以夫为天”的直男嘴脸,或是“你若无情我便休”的决绝,他待人待事一直有着一份赤子之心。
在冰心发表了一篇《我劝你》直指彼时与林徽因偶有书信往来的徐志摩,并说徐志摩“调弄着剧意诗情”时,诗人还巴巴地跑过去问冰心为何会对他不满,甚至说了一句“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个圣洁的地方去忏悔”的话来。这话是在冰心写给梁实秋的信里以一种“瞧不上”的语调说出来的,也不知确切的原话到底是什么,听着着实有些怪异就是了,但诗人跑去与冰心求和倒确实是真的。从这首诗里其实可以看出来,素来猜测较多的冰心与林徽因不和其实是有待考证的,冰心真正不喜欢的应该是“天真”的徐志摩。但即便面对着旁人不加掩饰的排斥,本有着“恃才傲物”本钱的徐志摩却并未有任何针锋相对的反击,他只是诚惶诚恐地做着一些想让旁人改观的努力,可必然,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童真是孩子的特质,而孩子还有另一个特质,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诗人也是有着一股“轴劲儿”的,且不说他做的事件件为世所不容,就看他一人自言自语记录下的心路吧。他说,“人说诗文穷而后工,眉也说我快活了做不出东西,我却老大不相信,我要做个样给他们看看——快活的人也尽有有出息的。只年来山高深谷,深谷高山,好容易走上了平阳大道,但君子居安不忘危,我们的前路,难保不再有阻碍,这辈子日子长着哩。但是去年今天的话依旧合用:‘只要你我有志气,有意志,有勇敢,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他想快活,他又想写出最好的诗歌,他不喜欢世俗强加在他身上的定律,他也不信凭着自己的“轴劲儿”干不成事。在人生的路上,他多么像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夸父,在不停地追逐着心中的太阳,可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追上太阳,好在,最后他成了那颗璀璨的太阳。
1931年7月8日,诗人写信给小曼,他想挽回她的真心,他想重新看到那个娇滴滴地说“志摩,抱我上楼”的佳人,他沉重而哀痛地写下,“你又何尝是没有表情的人?你不记得我们的‘翡冷翠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迹反而得往疏里去?”他不懂,他太简单,他很多东西都不懂,更别说爱情由“琴棋书画诗酒花”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转换。可着实是可惜,他还没等到他的小曼对他重新燃起热情就遭遇了飞机失事。诗人是不应该活的太久,他若活的太久变得世俗计较了,那可真是这世间最大的悲剧。所以,诗人的过早离去亦不应该全然地让我们悲伤以待吧。
对于诗人的一些负面评价多半都集中在他对原配张幼仪的态度上,可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家事恁是清官亦难断,外人又该如何评价呢?我只知从他对待陆小曼身上却是可以窥见一抹“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深情的,这就够了罢。翻开诗人年少时的履历,你会发现他真的是多才多艺,从一开始的钻研法学、攻读日文及政治学,到赴美国学习银行学,而后又进历史系选读社会学、经济学,再到研究哲学……他看似兴趣广泛,其实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他真心爱什么,直到最后他开始写诗,这一写,他便再也没有干过别的事,一直写到死。这与他的情路何其相似,一直在寻寻觅觅,走过弯路,当过于张幼仪来说的“渣男”,最后对自己的一生所爱矢志不渝,并始终保持着初心。
纯真、炽热、执着、专一和一颗永远不变的初心,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徐志摩。
诗人写诗好,写云更好,你看他写云,“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云,但上天确实是宠爱他的,给了他一切,最后,还让他从最爱的云端逝去。
诗人最终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他与这世界短暂地交汇,互放了光亮,而后,静静地去了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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