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史官演变考(修正版)

何新:史官演变考(修正版)

(一)

《说文》:“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

案,许君此训,本于《汉书》。《汉志》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汉志》之说,又出自晚周。《礼记·玉藻》:“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故史官即记事之说,历来鲜有疑之者。清季学者中,唯章学诚曾疑之。《文史通义·书教上》谓:“左史记言,右史记动。其职不见于周官,其书不传于后世,殆礼家之衍文欤。”

此疑颇有道理。案上古史职之初设,本非记事之官。试考证其演变如次。

甲骨文中,史,吏同字。案史之本音,实当读“吏”。吏即令也。吏音与令音,乃一声之转,故可通。(使字从吏,音从史,可证古史、吏音通)

商周史官本为施令使民之官。而制令书命之官则称“尹”。刘节先生说,尹字字形象手中执锲刀,甚确。尹在商周起于制命之官,司册命书记。《颂鼎》:“尹氏受王命书。”《克鼎》:“王呼尹氏,册命克。”《诗》笺:“尹氏其职掌在书王命与制禄命官。”故金文中尹又称“乍册”、“乍册尹”。尹与史同为令官。但一为制令之官(尹),一为执令之官(使)。二者有分工又近同,故典籍中尹、史常可互称,如史佚或称尹佚。但甲骨文中还有一类史官称御史(《说文》:“御,祭也。”),其职乃主持鬼神祭祀之事。在周代则称大史。除仍主祭事外(《左传·闵公二年》:“我正史也,实掌其祀。”),更主要的,是周之大史乃“正岁年以序事”(《周书·大史》)的司天之官。其职乃观测天象,制订历法,并根据天文星象,预言及占验国家大事耳。关于此点,古书中证据极多,如:

“大史主天道。”(《周礼·大史》郑注)

“大史,日官也。”(《周礼·大史》郑注)

“史官即大史,掌天文之官也。”(《后汉书·明帝纪》注)

《周礼·春官·大史》郑司农注:“大史主抱式以知天时,处吉凶。史官主知天道。”(“式”,是古代的天象仪。)

“古者太史顺时顾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国语·周语》)

《左传·昭十七年》:“夏六月甲戍朔,日有食之。……大史曰:‘在此月也,日过分而未至,三辰有灾’。”此正是大史占天之例。

《史记·太史公自叙》记迁父司马谈临终前遗言谓:

“余先周世之太史也。自上古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又谓: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後,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

又言司马谈尝“学天官于唐都”(《天官书》谓唐都乃汉初著名占星士)。《后汉书·律历志》:“[严)光以足加置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

凡此,皆可证周代大史乃司天、掌历法、兼主占星、占日、授时之官。又司马迁著《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为目,则亦正循古代大史官之本职也。

(二)

史之所以演为记事之官,盖由两种途径。一者,殷商职官名中有乍册、诸尹。案商周之乍册、诸尹皆属内史。孙诒让《古籀拾遗下》:“内史掌册命之事,即称为作册。”郭沫若《金文丛考·周官质疑》:“作册亦称作册内史、作命内史、内史。内史之长曰内史册或作册尹,亦单称尹氏,或称命尹、令尹。”说皆极确。案史职本为令官。作册诸内史则记掌政令之官。内史居王之右,故礼书、汉志有“右史记言”之说。内史所录诸册命政令之汇编,即为《尚书》。此史官由令官转为记事官之一途。再者,大史乃主司天象、历法、授时之官,兼主以天文星象占验。其职需记录天象,并附记四季大事,即以天变验人事也。此种记录,即成《春秋》耳。古史书之所以用《春秋》称名,即因大史兼掌授史之职。故周代太史之职,实与殷商卜龟贞人之职相近。而其史辞,亦略同于卜辞。请看卜辞辞例:

“癸酉,王卜贞,旬亡咎?王占曰:吉?在十月又甲戌昧,佳王三祀。”(《续编》卷一,页五,片十)

“癸亥卜,黄贞。王旬亡咎?在九月,征人方……(《前编》卷二,页六片六)

再看《春秋经》辞例:

“十有七年春,小邾子来朝。复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秋,郯子来朝。”

“八月,晋荀吴帅师灭陆浑之戎。冬,有星索于大辰。”(《春秋》昭公十七年经)

试比较卜辞与《春秋》,可以看出,两种辞例结构近同。唯殷商之贞人,乃求之于龟卜,并刻辞于龟骨。而周之大史则求之于天道,并纪辞于竹木。而二者之记事方式却基本相同。由此亦即可解,何以《春秋》中所记天文灾异特多耳。清高士奇《左传记事本末·春秋灾异》谓: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凡纪灾异一百二十二,日食三十六,星学三也。星陨、陨石各一也。石雨七也,无冰三也;大雨震电一也,雨雷三也,大雨雹三也。地震五也,山崩一也,大水九也,有年二也,大旱二也,饥三也,无麦苗一也,大无麦禾一也。陨霜不杀草,李梅实一也,陨霜杀菽一也,雨冰一也……凡切于人事之休咎,天道之应违者,不以微而不察焉。”

由此亦可解,何故司马迁职居太史,而尝自叹“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耳”(《报任安书》)。案文、史、星、历四事,皆集于大史一职,其地位正与殷商之卜祝同。而《史记》之划时代意义,亦正因其乃是第一部由史官著成,却非附属于占星术,而以记述政治、经济、军事等社会活动,并以人物为中心之大著作也!

又,后世御史演为言官,有批评讽谏之权,然此亦仍在大史作为天官职能之演变也。

综上所述,由使令之吏,演为天官又演为记事之史,由人间,走到天上,复由天上走回人间。此即上古史官之演变过程耳。以图表之即:

(三)

明乎史官原为古之令官,则史之字形亦可得而释也。

史字字形,甲骨文书作

明乎史官原为古之令官,则史之字形亦可得而释也。

史字字形,甲骨文书作 。从中,从又。《说文》训史字形,“从又持中”,不误。“又”乃手形,此稍具古文字常识者皆知之。

唯史手中所执之中为何物,则聚讼纷纭。案《说文》谓:“中,正也。”此说前人均误以“中”为“矢候”,即箭靶,而纷纷致疑。按,此中、正,非矢候也。正通作钲。(中,正、钲皆一音之转。)《广雅·释器》:“钲,铎也。”钲即令铎,乃商周时代召集军旅及聚众时,传达王令之器具。郭沫若说:“钲与铎,就现存古器来看,形制相同,殆一物而二名。”“古者钲、铎为物,均轻巧,手执而鸣之。”(《文物》1964,9)《周礼·地官·族师》:“若作民而师田行役,则令其卒伍,简其兵器,以鼓铎旗物帅而至。”《文选·吴都赋》:“命官师而拥铎。”刘注:“铎,施号令而振之也。”《周礼·天官·小宰》郑注:“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关于钲铎之形制,可参看容庚《殷周青铜器通论·乐器部》文,以及马承源《中国古代青铜器》图版37(商象纹铙)。其器着木柄后,与“史”所执之“中”形完全相同。

《说文》:“钲,铙也。似铃,柄中,上下通。”又:“镯,钲也。”又:“铎,大铃也。”以是可知,钲、铎、铙、镯、铃,均为同类手执敲打响器。其作用均为国家有事时,振之以召集军队与族众。(案,铃字在金文中与令同字,不从金。《毛公鼎》则书作“铃”,正取振声发令之义)。《周礼·夏官·大司马》:“如战之阵,辨鼓、铎、镯、铙之用……卒长执铙,两司马执铎,公司马执镯……群吏以旗物、鼓、铎、镯、铙,各帅其民而致。”

此引文中最当注意者为末一句。群吏即群史(古文字中史、吏同字)。旗物与鼓,即旗杆上装置有鼓铎之令旗。(《毛公鼎》有“朱旂二铃”之物,《尔雅·释天》:“有铃曰旗。”)其形制今可见于晚周《水陆攻战纹鉴》图中。(参阅《殷周青铜器通论》页120,图一O四)。图上有令鼓。鼓装旗杆上,杆上有旄旌。其形制与甲骨文及金文中,史字字形或作 ,从又从

者,完全契合(字形见《毛公鼎》及《师敦》、《矢彝尊》中之史字)。正因为如此,在甲骨文中,史字之省形可与中旗之中相通假。“立史(事)”可书作“立中”。(参看《甲骨探史录》页33 1)(案,“中”字字形,唐兰先生释作军帜中央所立令旗,甚近古意。唯未察令旗配铃鼓,故所释“中”之字形,未尽允当。)

准此,即知“史”之本义,当为“使”,即授令使人之官吏也。其字形,象手中执令钲,或执令铎,或执令旗之形。在甲骨文中,史字或用作官名,或用作使事使令之使。周金文中,有“王呼史戊册令吴”(吴彝),“王呼史年册令望(望簋)”等,可知史官仍兼令官。亦是本文所论之佐证。

《大戴礼·五帝德》谓帝颛顼“执中而获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顺。”此所执之中,亦正是令铎也。

(原载《诸神的起源》,何新著,三联书店,1986年版。编校:黄世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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