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显良:文人书法的核心是什么?

【蔡显良访谈】

穿过静默的走廊,推开门,迎面是几乎占满整幅墙壁的白色木格窗户,初冬的阳光骤然扑面而来。

宽敞的书房中两张巨大的书桌相拼而立,大书柜,大沙发,墙上两幅字轴,此外并无纷扰缀饰之物。除了桌上一台处于关机状态的电脑,再无其他新浪潮之器械。阔朗而有古意。

书房主人蔡显良,清瘦锐视,阐述观念时刚朗分明,同时亦是性情中人,说到关键处毫不掩饰内心爱恶。我们的谈话,从他的新书《宋代论书诗研究》开始。

——文人书法的核心是书卷气,它始终是中国书法主流

蔡显良 Cai Xianliang

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暨南大学艺术学院党总支书记、暨南大学书法研究所副 所长、 暨南大学学位评定委员会艺术学分委会主席、何香凝美术馆副馆长、广东省书法院特聘研究员、 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师从黄惇先生,并问学于曹宝麟先生。

书法作品曾参加全国各类展览并被相关机构收藏;在各级专业报刊发表学术论文 八十余篇;书法创作与学术研究在专业报刊和新闻媒体均有专题介绍。

曾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优秀作品奖、中国书协第二届兰亭奖提名奖、第三届兰亭奖 二等奖、第四届兰亭奖二等奖、第六届全国书学讨论会二等奖、首届南京艺术学院 优秀博士论文奖、江苏省优秀博士论文奖、广东省书法家协会学术最高奖康有为奖, 并获广东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暨南大学第三届本科教学校长奖等。

著有《宋代论书诗研究》、《康有为》、《二十世纪中国绘画赏析》等。主持教育 部科研项目《元明清论书诗整理与研究》。

谈“论书诗”

对论书诗正进行开拓性研究

崇尚魏晋书风纵贯有宋一代

记者:何谓论书诗?

蔡显良:论书诗指那些能够反映同时代的书法审美观念、折射书法创作思潮、透露书坛活动信息、以歌咏书法作为创作主题的诗歌,包括纯粹评论书法之诗,亦包括那些虽是歌咏书家和文房四宝、内容却能涉及书法审美思想的诗歌。“题画诗”的论述古已有之,但对“论书诗”的广泛研究却是近些年的事。而系统性的深入研究,则是从此书开始。

记者:论书诗何以兴起?何时兴起?

蔡显良:论书诗兴起和文人有不可隔断的关系。古代很多书法家首先是文人,书法在他们口中虽被称为治国大业外之余事,但悉心把玩时照样呈现精致面貌。书卷气通过毛笔渗透其中,书法高雅气质立现。民国时林语堂甚至认为,中国书法是中国美学的基础。

论书诗既属文学作品,也是书法理论的一部分,和文学兴衰及书法发展息息相关。它自唐代出现,宋代达至高峰,明清则是其第二个繁盛时期。资料显示,唐时论书诗不足百首,宋代已达857首,而元明清的数量更在几倍之外。

记者:宋代书法思想的重要观念是什么?

蔡显良:崇尚魏晋思想纵贯于有宋一代论书诗中,这与王羲之书圣地位在唐代的确立有直接联系。“数字锺王尚贾余”,宋代林逋论书诗中崇尚魏晋书法思想萌芽,到南宋末期复古思想回归,“禊帖至今家家有”,宋代论书诗为崇晋思想流播作出巨大贡献。此外,杜甫云“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韩愈称“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磅礴”,唐人的“好古”审美思维对宋代亦有重要影响。

谈“文人书法”

既有技法又有深层内涵 才符合书法史发展规律

记者:书法与文人的关系自古无可隔断,您如何看待 “文人书法”?

蔡显良:文人书法并非文人和书法的简单叠加。文人书法是具有文人气的书法。文人气的核心就是书卷气——行笔者的文学国学修养、内在的文化情趣付诸纸端,呈现蕴藉含蓄、潇洒自然的雅致状态。古人对绘画的第一要求是气韵生动,我想书法也应如此,万不可张牙舞爪、剑拔弩张。成为书法家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有技法,第二、有学养,学养包括书法领域的知识和书法领域之外的全面修养,若只偏重于某一方面都不能称之大家。

记者:文人书法在中国书法史中地位如何?我们关注到当代有太多新思潮与新流派。

蔡显良:中国书法史简单来讲就是文人书法史。当代有很多类型的书法流派思潮,不少年轻人想标新立异。然而,不管碑学、帖学还是任何流派,大浪淘沙,既有精到的技法素养又有深层次内涵者才符合书法史发展规律。我认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文人书法始终是中国书法发展的主流。

如果光是文人却不是书法家写的东西,不能称为文人书法,就算它的价钱卖得再高。汪精卫的字也卖得很好,然而收藏的人只是看重这件作品背后的其他价值,以及它将会带来的利润。所以,艺术收藏有时不能完全用美学标准去界定。

谈“书法发展”

书法依附于汉字而生命力强大

很多人在为它的发展尽心尽力

记者:书法曾在中国文化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但无可否认,当下它与大众渐行渐远。

蔡显良:汉字曾经历多番磨难,从五四时胡适叫嚷“取消汉字”便可见一斑。时至今日,毛笔甚至硬笔都已被电脑逼迫到一个危险边缘,书写工具随时代发展出现巨大变化。严格意义上来说,毛笔最实用的基础已经失去。

记者:这对它的艺术化进程有何影响?

蔡显良:有学者曾提出这种论调——毛笔脱离了实用书写,反而对其艺术性的提高是件好事,更有利于发展成一门纯粹的艺术。我觉得这只有一定道理,不全面,因为,失去实用功能必然对书法发展带来困难。在现代社会,要想成为一个书法家,需要比古人付出更多的努力,而路越艰难,显然走的人就会越少。

记者:那您对书法发展抱持怎样的态度?

蔡显良:事实上,书法离我们并不远,不仅高居展厅之上,还通过招牌题字、装饰技艺等在日常生活中散发自身魅力,只是一些年轻人对它不敏感。并不存在书法要灭亡的事,身为传统文化,它的生命力很强大,有很多人在为它的发展尽心尽力,比如我,还有高校里的很多书法老师,以及社会上的更多人。而且,书法依附于汉字,这是其强大的生存背景,只要汉字不灭,书法永远不可能灭亡。我敢肯定地说这一点。

学书不必从楷体开始

篆隶行草更具艺术性

记者:为推动书法的传承,政府机构和民间都在进行各种努力。具体到初学者,我们留意到他们都是从楷体学起。您对此有何看法?

蔡显良:学楷这个观点可追溯至苏东坡时期,他认为“楷如立、行如行、草如走”,一个人也应先学站立。我认为“学字先学楷”不科学,不用举无数反证,只要一点就行:篆隶楷行草,篆书在秦代就已成熟,隶书自汉代已广泛应用,我为什么要反过来先学到了唐代才成熟定型的楷书?只要这个问题回答不清楚,从楷体学起的观点就无从成立。楷书是成熟最晚的一种字体,而行书草书在魏晋时期就已经成熟了。

记者:成熟最晚,是否意味着纳众之长?

蔡显良:这不对,它是楷书,和篆书隶书等还是属于不同的字体,尽管赵孟頫讲“用笔千古不易”,但具体技法还是有区别。楷书高度程式化、规范化,如果从艺术性角度来讲,它的艺术性最差。那我为什么要去写这种字体,而不去写艺术性更高的呢?

记者:也许有人认为它更为实用。

蔡显良:更实用的是行书。楷书确实实用过,在科举考试上,但实用也需要分场合。楷书好比出席晚宴时的精心打扮,而日常生活中谁又会时时西装革履?不是说一笔一划就是端正,我认为日常生活中干净利落就是端正,行书就是如此。楷书不是端正,更多的是刻板。为什么不学既端正又实用的行书?

记者:所以可以从行书入门?

蔡显良:没问题的。一开始从篆隶行入门皆可。先学楷书再学行书草书,这个从书法发展史本身来看就是不对的。从笔法上来看,楷书是最复杂的一个系统,其他的反而更简单。我建议小孩子从隶书开始学,它是承续篆书的一种字体,基本中锋用笔,字形更接近当代字体,易掌握,从而也易培养其信心和兴趣。

记者:您个人比较喜欢哪种风格的创作?

蔡显良:如果细化,我比较喜欢魏晋以来那种潇洒自然、飘逸遒劲的风格,兼具书卷气的高雅内涵,如果用四个字来说,就是刚柔并济。

【结语】

他的话字字分明,他所给予的这些观念的阐述,带有学院派的严谨气息。

然而,说到“只要汉字不灭,书法永远不可能灭亡”,说到“很多人还在为书法的发展尽心尽力,比如我”,其内敛的深情还是一览无遗。

他并不愿过多谈论自己过往成功的细节,也毫不掺杂大悲大喜或自鸣得意的个人情绪,写字,说字,他引领来者关注的,始终是书法本身,艺术本身。

采访即将结束时,他要在送我的书上题字。年轻的研究生走了进来,自然地、恭敬地在一旁侍墨。这个落笔的场景坦然自若,又显自珍自重。

我想起四个字,吾道不孤。在这样的世俗的浪潮之中,个体内心的使命感,将会抵御冲击并让人继续前行。任何物质都会毁坏,然而思想和内容会在传承中得以强壮。

这样的一个瞬间,持笔的老师,侍立的学生,不断生发在白纸之上的墨迹,亘古不变的日光流动于斑驳的窗棂之上。

这种凝结了时空的庄重感觉无法言传,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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