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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禅宗五家之中,论影响和传承,以临济宗为最,所谓“临天下”。临济宗的开山祖师,是临济义玄禅师。此时,已值唐末。
唐王朝始于唐高祖李渊武德元年开国(618),终于唐哀帝天祐四年(907),盛衰历程凡289年。临济禅师住镇州临济院开法接众时,已是唐宣宗大中八年(854)。临济之师为黄檗,黄檗禅师圆寂于唐宣宗大中四年(850);而就在五年前的会昌五年(845),发生了唐武宗灭佛的会昌法难,这是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毁佛运动。临济禅师圆寂于唐懿宗咸通八年(867),八年后就发生了黄巢起义。而众所周知的安史之乱,发生于唐玄宗在位末年的755年,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可想而知这是怎样一个时代,在风雨飘摇、民不聊生之中,一步步走向末路。临济宗就是诞生于这样一个时代,近代易学大家潘雨廷说临济禅法:“时义岂不大矣哉!”
潘雨廷所指的临济禅法,是“四宾主”。用现在的话来说,临济禅师不仅是一位禅学大师,还是一位教育大师。他独创了一系列接引和施教的方法,最有名的就是“喝”。所谓“棒喝”,说的就是“德山棒,临济喝”。然后我们看这些方法,会发现大部分都与一个数字有着不解之缘,便是“四”。
比如这个喝,便有“四喝”之说:“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金刚王宝剑是般若化身的文殊菩萨之法器,能猛利迅疾地斩断一切妄想情识,直入毕竟空,直见本真性。华严宗实际开创者、三祖法藏大师为了让武则天明白华严深义,曾以殿前金狮子为喻作《金师子章》,直截显明而又微言大义地全面点破华严义理。华严又是说什么的呢?理事圆融,法界无尽。踞地金毛狮子,便是一吼破空而顿见全体。探竿影草,喝一声看看你反应,摸摸你几斤几两,此是方便。一喝不作一喝用,高手遇见高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喝一声不过表示一下,全部休去,还归无事,本来如如。
四喝之外,还有四照用、四宾主、四料简。最有分量的,便是这个四宾主,以及四料简。
【二】
所谓四宾主,便是主看宾、宾看主、宾看宾、主看主。说白了,就是明眼人对瞎眼人、瞎眼人对明眼人、瞎眼人对瞎眼人、明眼人对明眼人。这是接机之中会出现的四种情况,所有情况归纳起来无非就是这四种。如果以瞎眼之宾为阴,明眼之主为阳,这便是《易》之“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的“四象”,阴阳两爻全部的四种组合方式。潘雨廷言,一切都是阴阳的流转和变换。
“临天下,曹半边”,禅宗五家临济为最,其次就是曹洞宗。都知道曹洞“五位君臣”等说与易的关系甚大,临济“四宾主”等说何尝不是如此。
对这四宾主,历来多只是视为临济的教法,这就大大忽略了其中的真意和意义。临济禅风在五家之中最为强劲,机锋最是峻烈,可以说人们通常对禅宗的印象,实际就是对临济宗的印象。对于这样的临济禅,要想契机,很需要因缘,也很需要慧根。没有这样的因缘和慧根怎么办?四宾主等其实正是最明白、直接、简单、方便的进入之门。而且,其意义也不仅仅限于禅悟上。
潘雨廷说四宾主“时义大矣哉”,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意义——人与世间及处境的关系。如果以个体的人为主,外在的环境为宾,时代清明人也清明便是主看主,这是最好的情况,如鱼得水。人清明环境混乱便是主看宾,是次一等的情况,虽然处困临危却也有机会,所谓时势造英雄、乱世出豪杰。时代清明人却愚昧便是宾看主,是更次一等的情况,即使到处机会满目繁荣却徒自困缚,但总算还不算太坏,就像这个时代的多数人。最坏的情况是环境混乱人也愚昧,这便是宾看宾,那真是处处无路可走,只剩下黑暗了。
临济禅师所处的时代,对于他本人是主看宾,所以临济宗和临济禅应运而生。会昌法难虽然对佛教是个大劫难,对于“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禅宗,却是个大机会,对于最具禅宗特质的临济禅更是个机会。但这只是客观天道,非是主观体验。对于那个时代的多数人,则是宾看宾,故临济禅师站在自己的角度说:“利物应知语带悲”。这诚然是法上的慈悲,又何尝不是时代的写照。如此观之,多么洞明,又多么让人感叹,如何不是“时义岂不大矣哉”。
人与世间的四宾主,是一个象征。它其实处在中间的位置,往上还有人与天地,往下还有人与自身的生活。人与天地,关系的更是见道不见道。主看主如得道人处山水胜境,山河大地皆露法王身,日日是好日;主看宾如得道人处穷山恶水,虽有遗憾却不妨清净,穷山恶水也是造化境;宾看主如迷人居山水胜境,能观赏得一些,真意却被负累自困之心隔绝于外,终归是活在业力主导和牵引的世界里;宾看宾如迷人居穷山恶水,出的只能是刁民,骂天跺地,无恶不作。人与生活,关系的则是安顿不安顿。主看主是自心安顿而岁月静好,人生缓步于花径;主看宾是自心安顿境遇不顺,虽有无奈却不碍自在;宾看主是生活美满却自心躁动,虽然安逸却又包裹在无聊中,而不知足、不惜福;宾看宾是人深迷又活得不顺,于是陷入愤怒暴躁,锤子眼里皆是钉子,心如地狱,生如深渊,不见底无尽头。道理都是一样的,我等且对号入座。
上面这些都属人与外境,人的自身何尝也不是如此。首先是心与身,道理与上也是不异,诸位可自行体会。着重来说下心与性,也即智与觉。人这辈子无非就是完成一件事,安身立命。人与外境关系安身,心与性则正关系立命,关系的是修行与求道。
在这个层面,如果把觉性看作主,心智看作宾,主看主便是自性清净而智慧通达,只有这个境界是圆满无漏的,因为它们本来是一、同成圆满,就如色空不二、性相本圆。否则虽然可以一方先行和先成,但无论哪一方面必仍有不彻底处。觉性与心智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不是破心智才有觉性;而是超越关系,是离而载之,如虚空载万象,虚空成而万象通;没有须超越者便无所谓超越,无物便无空,无心智便无觉性。离而超越即是转识成智,一切本是本性中流出,识本是智,超越只是为了自主,悟道仅仅只是自主,而没有改变什么。故六祖言:“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是不取,也不舍,合之就是离,就是超越,同时也是成全。真空即是成全一切,只有真空可成全一切。六祖又言“道须通流”,悟道之大自在,不是来自改变,而是来自如此之下的万法如如通流。
说白了,只有这个是境界,剩下的全是修行。主看宾是心中清净而理地不彻,这个清净便是不保险的,可能只是五阴境界、识神边事,自以为的空仍是一种执取,非是真空。宾看主是理地通透、辩才无碍却心中烦恼习气一如从前,没有什么改变,不得多少受用,这理地所谓的通透无碍便也同样有问题,其中虽然有慧根和天分的因素,却一定少不了自以为是的臆想,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实证才能看得清,也才能贯得通,证则在乎行,而不是智。宾看宾便是典型的凡夫样貌,心不净而智昏蒙,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上,所以四宾主的意义在哪里呢?便是找到和找准你所处的位置,不论是修行还是做事,这都是前提,以及根基。可以看到,你的位置到底是怎样的,对照之便一目了然,真是个绝佳模型、大好方便。
【三】
但仅仅确立了定位还不够,我们还需要知道怎么办。这便是“四料简”的意义所在。
所谓四料简,“料”即核计度量,“简”即“拣”、为拣别和抉择,合之即是衡量择别。衡量择别的是什么呢?便是来求法、要接引之人的根机、程度、因缘,然后因材施教。施什么教?临济禅师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
所谓夺,便是破妄想执著,禅宗有的只是破种种执著妄想的方法,真机皆须借此自会自契,禅师们实无一法与人。一切妄想执著无非两种,我执与法执,它们在佛法中的内涵复杂而有层次,简单来说,就是人内在精神中的执著,与对外物外境的执著、包括以为有个外在的道可得,共同之处是认作实有而执取。夺人即是破我执,夺境即是破法执。而一切执其实都是法执,因为相对于无相本性都是在向外驰求,所以称为“境”;一切执也都是我执,因为都是“我”在运作,“我”是一切的根源,故两执又叫人我执、法我执,所以称为“人”。同样的,在究竟的境界下也是不分人境的,一切本来如如为一;临济禅师这里只是根据人在不同程度、不同阶段的偏失,而作的方便权宜的抉择和针对。
夺人与夺境,其实就可以方便理会为对治两种大病:为物所转,自我中心。两者虽然一体,却也的确有表现上的不同偏重。夺人不夺境,针对的便是自我更重者,夺去自我方能见境之真实,外境自有缘起无常之演绎,观之而会之于心便能与空之本性相应。夺境不夺人,针对的便是逐物更重者,夺去对物的追逐,才能返归自心,转向内求,此是悟道的根基。人境俱夺,针对的是两病皆重者。人境俱不夺,其实无针对,因为所对之人已经无病。同样的,这四料简中只有人境俱不夺属于境界,其他三个俱在修行内。这是从四料简本身说。
四料简与四宾主,是有着对应的——主看主时自然人境俱不夺;要想主看宾便要夺人不夺境,无我方为真我,才做得自主、见得真实;若是宾看主便要夺境不夺人,转向内求才能开启转宾为主的路;宾看宾时便要人境俱夺,全部错误自然要全部推翻,如此才能重新做人。四宾主是帮助我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对照下的四料简,正是指引我们突破和前行的方向。只是在对照时,除了人境俱不夺,“主”都要转换成尚不究竟彻底的境界理会。
对于修行,理地透彻而觉性不足时是宾看主,这时要夺境不夺人,也就是放下思维意识而参悟本性,路径便是起觉知而息认知,修止行观、安住当下等都是。心地清净而理地不彻时是主看宾,这时要夺人不夺境,放下自己的一切受用,睁开眼睛向外看去,迈开脚步向外行去,究明种种差别相,学习参与种种世间法,直至全然通达而入于万物一体。心地不清净脑袋也混沌时是宾看宾,这时要人境俱夺,怎么个俱夺呢?大部分人都是处在这种状况,这种情况下也是最困难的,所以要特别注意。所谓俱夺,无非就是清空、归零,胡思乱想要停止,心中情绪也不理,不要问和疑怎么办,天道运行自有其则,自己本性也毫无欠少,如此做只是创造条件,让答案自己呈现,让路自己推进——如果你是偏理性的人,大概就会往宾看主的方向走,脑中会慢慢梳理出认知;如果你是偏感性的人,大概就会往主看宾的方向走,心灵会慢慢沉淀出清净;总之会慢慢形成清晰的抓手,于是便就有了明确的路径。心性一如、觉智圆融时是主看主,这时便是人境俱不夺,因为已经无事而如如了。
对于做事,环境与自身皆好时是主看主,所以人境俱不夺,那是人境合一之境,没什么好说的。环境糟糕而修为高时是主看宾,这时要夺人不夺境,说白了就是奋发进取、自强不息,尽力去把握和改变,尽人事而安天命,这其中也包括“潜龙勿用”与“待时而动”的时机把握,有时静才是动。环境有利而自己不行时是宾看主,这时要夺境不夺人,说白了就是努力提升自己,积累自己的资本,先不要急着去做事。要注意其中既包括“能”也包括“德”,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近段时间多少名流都栽了,全都在诠释这个道理。环境不好人也不行时是宾看宾,这时要人境俱夺,也就是歇着吧,不要瞎折腾了,没用的。你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时间给出你路和方向。不要以为这是消极,对于这样的人,如此才是安全和合理的,否则始终是瞎折腾而已,弄巧成拙以及驾驭不住是大概率事件。内外混沌的经历我们都有过,在时间流逝中很多东西会自己清晰浮现出来,这也是每个人的经验之谈。
人所面对的,只有己和境;人能选择的,只是宾或主。
【四】
综上,四象之义,何其深远。
《易》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易、太极、两仪、八卦、大业,人们说得太多了,也都爱说。唯独这个四象,被人们大大忽视了,常常被作为一个一带而过的象征,知道重要却不作深入停留。实际上,这才是帮助人们定位和抉择的最好范式——在两仪和八卦之间,它既不过简,也不复杂。四象之义,四之真意,应该珍重,需要提起。
潘雨廷说,四宾主、四料简、四照用,说的其实就是“内圣外王”之道——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原理与路径,都在里面:从向内自修的一面说,便是内圣之道;从向外做事的一面说,便是外王之理;内圣外王,一体不二。诚哉斯言。
内圣,即是四象皆离,做个四不像。外王,即是四象一合,于是四通八达。
所谓内圣外王:成四不像,得四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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