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无涯,学无止境!

范汝寅与林散之先生

记得 1989 年 12 月 6 日 8 时 30 分,我慈祥的老舅公,我最敬重的启蒙老师——林散之与世长辞了。消息传来,我深为悲痛,追随恩师 50 春秋,吟诗作赋、研墨作书的诸多往事,竟回首如昨;老人苦心孤诣、孜孜教诲的音容笑貌又历历在目。他那博大精深的书法造诣,他那淡泊自甘的人生态度,将永远成为我的楷模、我的追求。

次日凌晨,我奋笔书就一副挽联,痛悼恩师:“万千艰辛,入古人,师造化,一代宗师,淡泊自甘,堪称草圣;八十寒暑,研朱墨,作春山,毕生耕耘,艺葩常艳,装点中华。”

01

祖父嘱托 拜师林老

林老是我祖母的胞弟,一向情同手足。青年时期的林散之诗书画方面超凡脱俗的才华,深得我祖父、祖母的赏识,因而对其行万里路的多年游历,给予大力资助。上世纪 30 年代初,他在我家边教书边研习诗书画,生活起居全由我祖母照料。

林散之书法《论画一首》

1937 年 7 月,抗日战争爆发。刚满 9 岁的我,当时寄居在南京姑母家。高小毕业后,回家乡安徽和县小夏村避乱。当时,我的姑父母以及表弟朱信刚、朱信毅也都搬到小夏,林老次子昌庚也经常在我家,我们在读书学习之余常常在一起玩耍。

有一天,我的祖父(范期仁)对舅公说:“培藩(我父亲)痴呆(因病服朱砂过量所致),国子(我的乳名)就托你培养教育了,把你的诗书功夫传给他。”舅公一一应允。从此,我便与舅公同榻,在他的指点下,耳濡目染,与诗书结下了不解之缘。

记得舅公每天看书写字,睡得很迟。睡前总是用手指在我身上写字,多从颈项开始,反复多次,直到把我写醒,哈哈大笑,方罢休。

02

教我作诗 字斟句酌

一次,舅公教我对对子,他随口吟出“一帘花影云拖地”,叫我对下联。我自恃聪明,脱口便出“整日书声月在天”,正当我自鸣得意,老人却说对得不好,随即教我改“一”对“半”、“帘”对“夜”、“花影”对“书声”、“天”对 “地”——“半夜书声月在天”,并把对联写好挂在大厅,让我揣摸。

林散之书法对联

无力东风花半面 有情春水燕双飞

又有一次,舅公让我写诗,我联系返乡避乱的生活实际写成一首七绝:“江南小住总离忧,乱后家园归更愁。古杏秋来惊叶落,闲窗别去有尘留。”舅公看后点头赞许,但又指出诗意未尽,应改成律诗,随即给我续了四句:“时从俯仰思翔鹤,还向浮沉惜泛鸥。最是客中安慰事,墨磨磨墨坐高楼。”珠联璧合,既忧国,又砺志,诗意完整而又深刻。舅公博古通今的文学素养,高深精妙的练字功夫,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03

教我写字 受益难忘

当然,感受最深而又铭刻在心的,还是舅公在书法上的指点和教诲。起初,舅公在写字上要我做到三定,他说:“写字要定时、定量、定帖。”最好每天早上写寸楷 250 个,临摹柳公权玄秘塔,先要写得像,时间最少三年,因为这是基础。

从此以后,我每天将临写的字让他批阅,他总是先给写得好的打红圈,写得不好的,他写给我看,并指出毛病。此外,他还一一叮嘱我,写字一定要讲究笔法和墨法,要讲究执笔,讲究指功、腕功和肘功,临帖要先像后不像,先有我后无我,先熟后生,有静有动,抱得紧放得开。舅公在一首“论书”诗中云:“能于同处不求同,惟不能同斯大雄。七子山险谁独秀,跳出龙门是真龙。”又说:“日久天长,就能达到瓜熟蒂落、熟能生巧的境界。”他的这些教诲为我后来的书法研习和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老人早年学书法得我大伯范培开先生指导,腕力深厚,造诣不凡,始书于唐,学至中年,专攻汉、魏兼临摹元明清诸家大作,晚年 60 始攻草书,古稀以后书艺登峰造极。大器晚成之时,老人曾对我说:“学书要有好人品,才能有字内功夫和字外学问。”老人人品自甘淡泊,不慕利禄,以诗文陶情,以书画养志;寒灯夜雨,汲汲穷年,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批于百家之篇,此乃字外之学问。东坡云:“要以学问修养人书。”启功先生在《江上诗存》序中云:“伏读老人之诗,胸罗子史,眼寓山川。”斯语诚然,老人正是如此。

老人学书,尤重狂草,常以散锋、连笔出现,似银河落九天,似瀑布泻千里,似山川之壮观,自成圆浑韧健、秀逸清奇、苍茫老辣之风格。老人书艺不但重墨法、草法,尤重在虚处创造意境,呈现出一派空灵清越之气。究其源,实与王羲之一脉相承,其个性则是以苍秀冲和为基点的飘灵雅韵,既有天马行空之势,又有气贯长虹之力,既有神灵之美感,又有清越之秀丽……此非言语所能道其妙也。这一当代“草圣”留下的书法史墨迹,如此越古脱俗超凡,非有高尚人品者无以达其成,非有字内之功者无以达其成。正如赵朴初先生在诗中所云:“风雨萧萧惊笔落,精神跃跃看花开。庄严色相臻三绝,老辣文童见霸才。”

林散之国画《峨眉纪游》

04

病中改诗 一丝不苟

舅公逝世前 5 个月,一天我去看望他,顺便带去我写的两幅字,内容都是我的自作诗,一首是《论书》:“只要能持恒,锥沙画自成。印印泥带水,屋漏字藏痕。人古龙门跳,挥毫书艺魂。天机真处悟,笔笔铸精神。”老人坐在床上反复看了几遍后要过纸片铅笔,我知道他要批注,赶紧拿书让他垫着写:“这首诗作得好,有大苏气概了。”第二首《为纪念南京解放四十周年而作》:“扬子江边卧彩虹,六朝旧貌换新容。陵园碧草自春色,不尽楼台飞虎龙。”老人看了几遍后写下一行字:“‘边’易‘头’字那就好了。”

92 岁高龄且在病中的老人,对晚辈的习作竟如此认真批改,我叹服老人家炉火纯青的练字功夫,更叹服他严谨治学的精神及对后学者的关怀和爱护。

04

临终赠言 语重心长

舅公最后一次住院前的一个多月,我和爱人潘德华同去南京林业大学看望他,一进房间,老人就喊:“汝寅你来,我最近撰了一联,写得好,送你们留念。”我就找昌庚要纸,说舅公要给我写字,昌庚说:“父亲主动要给你写字,那真不简单了。”我把纸铺好,老人从笔筒仔细选了一支好笔,表情深沉地挥毫写下了“不俗真君子,多情是女郎”。写完后,又在对联左侧写了近 400 个小字,对此加以解说,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写完。最后落款是:“汝寅、德华留念,九十三岁散耳留言。”一见“留言”我不禁一阵酸楚,我深知老人落款习惯,这绝无仅有的“留言”绝非老人措词随便,信手写来,分明是老人似有预感,不出所料,一个月后,老人就进了医院。

林散之国画《黄山松谷寺》

老人住院不久,我去医院探望他。老人醒来见我在侧,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笑着对我说:“你今天别走,我有话说。”老人要过纸片,于是,我与老人进行了最后一次笔谈:“现在书法,一塌糊涂,真是一团黑墨,满纸涂抹。”然后又写话叮嘱我:“学书法务必积诸家之长,聚为一体,斯为大成,不能斤斤于一家,死守一门,此为小学,不能大就,切忌!”我在纸上写道:“我一天写字五小时。”他写:“功夫是不断。”我又写:“我受你的影响太深。”他写:“潜移默化。”笔谈许久,我怕累着他,就写:“我走了,您要好好休养。”他显然意犹未尽,赶紧写:“不能走,我要同你长谈!”经昌庚一再劝阻,让他休息,他方让我离开,我依依不舍告别了老人——舅公,这一别竟成永诀!书坛巨星陨落了,我再也不能亲聆恩师的教诲,再也不能一瞻恩师的慈颜了,我将永远牢记恩师的教诲:“艺海无涯,学无止境。”

回家后,我怀着沉重的心情,看了老人的黄山纪游画,写了两首诗,以寄深情:“饱览黄山万壑松,千层笔墨造奇峰。不知红叶留多少,可问仙公入画中。”“草堂江上画犹存,只见黄山不见人。萧萧风吹松滴泪,苍茫宇宙大星沉。”

作者简介

范汝寅:安徽和县卜集人,1927年12月出生,195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林散之曾外甥、亲传弟子,又称林门书杰。范汝寅先生现为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林散之研究会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END-

编辑:兜兜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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