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兴华书论,书法不是对传统的模仿,而是融会贯通之后的推陈出新

科学不是把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收集起来,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去加以整理,而是通过已知的东西去发现和把握未知的东西。书法艺术也是如此,不在于对传统的模仿,而在于融会贯通之后的推陈出新。南朝江淹擅场拟古,《沧浪诗话》说: “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江淹拟谁象谁,就创作来说,只做了上半截功夫,因此后人编造了“江郎才尽”的故事,说他有次夜梦一男子,自称郭璞,说“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即从怀中取五色笔授之。此后作诗,遂无佳句,时人谓之才尽。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对此深表遗憾:“文通一世隽才,何不自抒怀抱,乃为膺古之作,以供后人嗤”。这个故事对只知临古不知创新者是很有警示意义的。

一个人只知道临古,不知道创造,即使临的再象,也不能算书法家,因为书法家必须是对传统有批判精神的人,必须是能够提出自己审美见解的人,而且,越是深刻的观念和见解的人越是来自不易,越是不能被俗众所理解,因此真正的书法家常常是最辛苦的最有勇气的人。

小说家史铁生说:一个谜语的迷底同时又是十个谜面,也就是说解决一个问题必然会生出更多的问题,人所面对的问题永远比人能总结出的真理多。书法学习也是这样,整个过程就是引发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永无止境的过程。问题推动过程的展开和实现,没有问题意识的人是奴隶,只配糊里糊涂的跟在别人后面跑;有问题意识的人是主人,历代书法都是为他而存在的,都是为了帮助他解决问题而等待他去发现去利用的。

人生来是自由的,但人的活动又无时无刻不受自然和社会的制约。人的这种生存状态反映到书法艺术,在创作精神上可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但是在创作方法上却必须遵守—定的规则。这是一对很难处理的矛盾,一般人都会偏向两个极端,或者高喊自由,把自由仅仅理解为摆脱一切规范的束缚,结果所谓的自由一到手,精神倍感空虚,作品苍白无力,空疏油滑。或者将法则作为艺术标准,谨小慎微,规行矩步,结果写出来的作品如同泥人木偶,毫无生气。其实,自由是人对自己的命令和对自己的服从,它必须以价值与理想作为行动的主宰,从生命的角度来看,人类活动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生存和发展,因此,凡是促使生命力强健向上的便是善的,便是美的,书法创作不能怯懦地表现传统规范和重复个人经验,应当努力发掘和激扬自我本性中还不曾充足的活力,使生命的存在得到升华。而且,自由还是对

规则的认识和利用,规则是思想感情得以表达和交流的工具,我们只有到前人的全部经验中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规则,加以改造、利用和发展才能创造出更精彩的语言,表达更丰富的

思想,建立起一种更新的风格。

汉语中有体察、体认、体会、体验等词汇,它们都强调认识和感知事物要利用身体资源,要把对象当作活的生命去拥抱,去交流。有禅师说:去认识这朵花乃是变成这朵花,像这朵花一般开放,去享受阳光和雨露,你这样做了,花就会跟你说活,让你知道它所有的秘密,它所有的喜悦和所有的痛苦,知道在它之内所脉动着的全部生命。

当我们面对古人作品,常常会发出两种感叹:“多么好啊!正是我所想的”,这时面对的大多是名家书法,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从而激发自己进一步去模仿。“多么奇怪啊!我以前怎么从未想到过”,这时面对的大多是民间书法,醍醐灌顶,灵光闪现,从而激发自己去探索去创造。

书法是时间与空间共生的艺术,线条不仅是空间造形,表示本身的形态(横竖撇捺等)和字形结构,而且也是时间的陈述,表示一个连续的流动过程。前者具有绘画性,后者具有音乐性。绘画性和音乐性是书法艺术的魅力所在。临摹书法必须突破点画和字形的局限,体会它们的空间造型和时间节奏,把握它的绘画性和音乐性。一般来说,空间造型是直观的,容易把握,时间节奏是非直观的,需要临摹者在分析线条的轻重快慢、粗细长短和提按顿挫时去仔细体会。传王羲之谈临帖经验说:“—遍正手脚,二遍少得形势,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其遒润,而遍兼加抽拨……”,就是说先熟悉手感,再求点画结休的形貌,做到大体相似,然后表现空间造型的质量(遒润),最后写出时间节奏(抽拨)。根据这些道理,我觉得临摹的“形似”与空间特征相对应,“神似” 与时间节奏相对应。临摹最重要的是掌握时间节奏,最高的境界就是时间节奏的复原和再现。

我现在看历代书法常有这样的感觉:人云亦云的好东西往往有种习气,即使真好,家临人习,也没有新鲜感了,倒是那些不人流的民间书法虽然粗糙,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它们的无拘无束和天真烂漫令我震惊,反复接受这样的体验,我感到所有不合理法的怪怪奇奇,与具说是缺点,不如说是特点,甚至可以说是优点,袁枚云:“不从糟粕,安得精华”,此语真不可为外道者言矣。

临帖的本质是调动起自己的审美情趣,在不同的对象中寻找和捕捉自我,把其中适合自己思想感情的造形元素分解出来,然后再进行综合,创造出一种新的形式。不善分解的综合是生硬的拼凑;不善综合的分解毫无意义,这种分解和综合的能力是书法家创造才能的重要标志。

意临不是要再现原作,而是利用—切手法,去表现我所理解的原作。看书法的人并不想知道钟王颜柳有多少个徒子徒孙,他们感兴趣的是想知道别人是如何理解钟王颜柳的。因此,意临的生命不在于维妙维肖,而在于从不同角度的阐述与演绎。

平时要仔细观摩字帖,深入思考,意临的时候,不必多看多想,要保持你感觉到的第—个印象,因为这个印象中含有新鲜的生动的感情成份,这是意临中出以已意的首要条件。

传统可分三个层次,一是精神,不断追时代变迁,随人情推移,不断吐故纳新,推陈出新,它好比来自上帝的“第一推动力,”是形而上的道。二是作品,它是精神的载体,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千变万化,生动活泼,属于形而下的器。三是技法,它是作品形式的抽象概括,孤立的,静止的,甚至僵化的。学习传统的最高境界是要得其精神,但不能邋等,由技法到作品,由作品到精神,好比“齐一变而至鲁,鲁一变而至道”。

学习传统应当提倡“化合”,不能“混合”?“化合”是发生化学反应,起质的变化,成为—种新的东西, “混合”是物理变化,是一种简单的拼凑。“化合”的古代说法叫“神合”,倪元璐《倪文贞公文集》卷七《陈再唐海天楼书艺序》云: “夫用古如怀远人,可使其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形见魅出”,不让别人看出来源,说明你已经把它化为已有了。

书法创作的本质就是将时代精神灌注于对传统的分解与合成之中,就是刹那间完成的个人与社会、历史与现实的交融。

人要看清白己的面貌长相,必须借助镜子,人要在书法中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也只有在传统中才能得到具体反映。从抽象的思想感情到具体的点画结体和章法,中间有一个从概念到形象的转换。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与什么样的点画结体章法相对应,语言无法说明,西方画家蒙德里安说:“如果你想捕捉到无形的东西,你就必须尽你所能地深入到有形的事物中去”,这个有形的东西包括两个方面,第—是传统,到传统中去寻找去发现,它或许存在于某个人的点画,某个人的结体,某个人的章法,存在于传统的方方面面,书法创作就是要将这些符合自己思想感情的元素从原来的整体上剥离出来,然后融会贯通,加以综合表现。第二是自然,到自然中去发现,例如对于笔法,诸遂良说如“印印泥”,张彦远说: “如锥划沙”,颜真卿说:“屋漏痕”,张旭说:“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怀素说:“夏云多奇峰”等等;例如对于书势,张旭得自于公孙大娘剑舞,黄庭坚得自于长舟荡桨,还有人是得自嘉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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