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五方帝与五佐神
我们曾指出,在殷商甲骨文的四方神和四方风观念中,已经蕴涵有战国秦汉时期所形成的五方帝和五方神的观念。
五帝及五方神的概念,始见于《礼记·月令》及《吕氏春秋·十二纪》中。其略曰:
“春,其帝大吴,其神勾芒。(高诱注:此苍精之君,木官之臣)
夏,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此赤精之君,火官之臣)
中央,其帝黄帝,其神后土。(此黄精之君,土官之臣)
秋,其帝少昊,其神蓐收。(此白精之君,金官之臣)
冬,其帝颛顼,其神玄冥。”(此黑精之君,水官之臣)。
黄帝是日神,后土即女娲,是阴神、月神、死神,我们在前面均已论过。所以由上文可以看出,这种五帝五佐的概念,实际上就是以太阳神为中心,而构建的一个四季神系统。(图-1)
这里有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是,《吕览》的撰作年代在先秦,由此看来,五方帝及五配神的观念,至迟在战国末已形成①。但奇怪的是,《史记·封禅书》中记录了汉高祖刘邦的这样一件事:
“[高祖]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畴。”
图-1 五帝五佐方位图
也就是说,直到西汉初年,国家才为五帝建全祠。这一事实表明了晚周秦汉之际宗教观念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秦汉所祭的四帝、五帝其原型虽来自商周的四方神四方风观念,但其结构已发生了重大变化。
请看下表:
我们首先来考察和比较这两个方位神系统的称号。
东方神析,我们已说过,即曦,亦即太昊伏羲。其配神劦,即常仪。而勾芒,丁山先生曾引《墨子·明鬼篇》的如下记述:
“郑穆公当昼,日中,处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玄纯,面状正方。穆公见之,恐惧,奔。神曰:无惧。帝享汝明德,使予锡汝寿十年有九……予为勾芒。”
丁山先生据此推断说:
“勾芒的造象特征是鸟身,素服,玄纯。活象玄燕。即高禖、玄鸟,固可确定是勾芒的化身。高禖当然也是勾芒语转。又,燕、鷃本一家,《尔稚·释鸟》:鷃,凤,其雌皇。凤,古文作鹏,甲骨文则通假为风。”②
又引郭沫若说:
“古人盖以风为风神,于帝使凤者,盖视风为天帝之使。”③
案,丁山此说,极有见地。“勾芒”乃“高禖”即高母之转音(已见前论),确无疑义。而其形象与凤凰有关,亦毫无问题。这里所须注意的只有两点:
第一,勾芒是凤凰化身,而甲骨文中四方风神实际均是“凤”神,由此可见五帝配神与五风神正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第二,上引神话中说勾芒是主生死之神种(可赐人寿),而其名号又是“高母(媒)”之转音——由此可见,作为东方帝太昊配偶神的“勾芒”,不是别人,仍然是曾在昆仑山上主人生死的那位西山王母。只是她现在嫁夫随夫,迁到东方来了。由此可见,勾芒不过是西王母神话在战国秦汉间的又一种变型。
再讨论西方神夷和少昊。于省吾说:“夷有杀义,可训为毁、为伤、为杀。《白虎通·五行》谓:“西方杀伤成物。西风是秋风,然则西方杀物,是指万物收缩之时而言之’。这就是甲骨文称西方曰夷的本义。”④
案,于说极确。夷音通刈,故可训杀。⑤西方帝少昊有别号称金天氏。金天二字,旧无解者。其实金音通刑,而又有兵器的语义。所以金天其实就是刑天。《释名》:“天,颠也。谓头顶颠。”
所谓金天、刑天,就是断头之神或无头之神。关于断头神的神话,见于《山海经》中: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海外西经》)
图-2 《山海经》中的断头战神——刑天
刑天亦作“形残”⑥,又称作“厉”(即厉鬼),在神话中,刑天有两个涵义,
1.是战神,杀神,
2.是战死之鬼,亦即《九歌》中的“国殇”⑦。实际上,“刑天”神的原型来自蚩尤。在前面我们曾谈到黄帝联合炎帝与蚩尤进行的“涿鹿大战”。据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十六经》说,在此战胜利之后,黄帝剥了蚩尤的皮作箭靶。又将其头拔去头发吊起来,最后将其身剁为肉酱。在传说中,蚩尤死后成为了战神:
“……兵主祠蚩尤。”(《史记·封禅书》)
又马王堆出土帛书《五星占》中有彗星图,名叫蚩尤之旗,据说见则主“兵”——发生战争。很多典籍中还说,蚩尤首先发明了青铜兵器;“蚩尤以金作兵器”(《世本》。“伏羲以木为兵,神农以石为兵,蚩尤以金为兵。”(《太白阴经》)这可能又正是西方杀神在五行中属“金”,并称作“金天氏”的原因。
又据《礼记·月令》:
“仲秋,申严百刑,斩杀必当。季秋,趣[决]狱刑,毋留有罪。”
这表明中国古代有秋季斩决犯人的习俗。而秋又为农事上收获(杀草)和自然界西方凋杀万物的季节。这几种因素结合在一起,也就是古人将杀神配于秋季的原因。
甲骨文中西方神的配神名
,郑慧生说:
“束薪之风也。《周礼·秋官》薙氏掌杀草,……秋绳而芟之。绳而芟之即束薪。
字形象束木。”⑧
如此说可从,则
神与蓐收神就也是一对具有相同涵义的神。丁山释蓐收之名说:
“蓐”即“農”字别体。《礼记·月令》:“季秋,农事备收。”农事备收即是蓐收名号的解释。⑨
关于北方神颛顼和玄武,我们已在前一章中作过研究。这里所应当讨论的只是,甲骨文中北方神名叫“伏”,风名叫。曹锦炎说:
“北方曰伏”,除了见于甲骨文外,尚见于典籍,《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引《尸子》曰:“北方者,伏方也。”北方何以名为“伏”?《 史记·五帝本纪》作:“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索隐》注:“使和叔察北方藏伏之物,谓人畜积聚等,冬皆藏状。”⑩
其说甚精确。但由此可见,“藏伏”——“幽”,也就是“黑帝”。这个名字与玄冥同义,但与颛顼却并不相干。由此可见,后者乃是被战国时构造五帝神系统者为凑数而硬拉进来的。正因为如此,北方风名——即厉,与玄冥也没有关系。但《吕氏春秋·有始览》所记“八风”之名中:“西北曰厉风”。又《史记·律书》说:“不周风居西北,主杀生”。厉风即不周风。不与丕古通用,《说文》:“丕,大也”。周,古音与凋相通。所以不周风就是大凋杀之风。玄冥居北方,主管不周风。他所以成为中国神话中除西王母、蚩尤、蓐收以外的第四位死神,这当是原因之一。
现在还剩下未讨论的最后一对神就是南方之神。
甲骨文中南方神名因,而五帝中的南方帝是火神炎帝。因、炎乃一声之转。至于南风神旧释作凯,我疑不确。
但其字象人头上有长羽之形,见下图中A。因而与帝尧之尧字的古文体(见图B)相象。尧字甲骨文及金文如图中C。?
A B C
图-3 甲骨文及金文中的尧字
我们在前面讨论炎帝时已说过,尧是火神的名号之一。中国神话中的火神又名祝融,即南方神。而祝融亦记作“朱明”。《释名·释地》:“融,明也。”二名同义。但朱明又是太阳神之名。由此可见,无论甲骨文中的四方神和南风神还是五帝神系统中的炎帝,祝融,都是由太阳神和火神转化而来?。
综上所论,已可得出结论,以商代的四方四风和战国时的五帝五神相比照,除中央帝黄帝和后土外,后者完全是前者的变形,是由前者中演化出来的。而四神之风之所以变成了五帝五神,其原因又与战国后期正在流行起来的“五行”观念,紧密相关?。“阴阳五行说”形成于晚周战国之际,是当时关于宇宙生成的理论,发展到后来,成为指导人类行为的基本原理。从政治、军事、农业、天文历法乃至宗教、伦理、艺术等等,没有一项不和阴阳五行说相联系的。对于阴阳观念,我们已指出,它直接起源于上古对太阳神的崇拜。而五行说的起源,则是和战国时期天文学与占星术(二者在古代本来不可分。占星术是英文“astrology”的译语,而“astronomy”则译为天文学。)的发展紧密相关的。
五行说以木、火、土、金、水五种元素,作为构成宇宙万物及其现象发生无限变化的基础,把木、火、土、金、水说为五种元素,实际不如叫做五种符号更合适些。这五个符号,在天上就代表五星,即木星、火星、土星、金星和水星,在地上就代表木、火、土、金和水五种物象。而对于人来讲,就是所谓仁、义、礼、智、信五种“德性”?。古人认为,如果天上的木星有了变化,就会使地上的植物和人心的仁善观念都受影响而发生变化。因此天、地、人三界是互相影响的,此即所谓“天人交感”。(应当指出,这是中国古代一种原始朴素的系统和整体论的观点)。而占星术的目的,就是试图预测这种天人交感的关系。就五行说在古代天文学中的作用来讲,可以说就是中国占星术的理论基础。
殷商时的四方神观念,也正是在五行观念的影响下,变成了战国时的五帝、五神系统。在《淮南子·天文训》中,古人还构拟了一个用阴阳五行观念解释宇宙起源的理论:
“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 宇宙生气。气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为精者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原注:“袭,合也。精,气也。”)
它认为阳气凝积则生火,而火的精者为日,阴气凝积为水,而水的精者为月,这就是把日叫做太阳,月叫做太阴的来源。它还认为星是从日月溢出的气的聚合物;因而可以认为五星是从日月溢出的阳精和阴精的不同分量的结合。可以看出,这一宇宙创生模型,比《帝王世纪》中的那一个显然是进步得多了。
从春、夏、秋、冬四时配合为木、火、金、水推究,古人认为春和木星、夏和火星、秋和金星、冬和水星具有同一性质。夏季炎热,属于纯阳,冬季寒冷,属于纯阴,因而,可以认为火星是从日溢出而水星是从月溢出的。春是阳渐盛而阴渐衰的季节,秋是阴渐盛而阳渐弱的季节,因而,可以认为木星和金星是适合于春秋阴阳结合的状态。至于土的位置,则要从五行配合方位来考虑。五行以木配东、火配南、金配西、水配北、土配中央,这样就很自然会联想到东春、南夏、西秋、北冬。把士配居中央,是对东南西北都不偏倚。从古以来,就已认为土的性质,不偏于阴阳任何方面,这也和混沌、太极或太一不偏于阴阳任何方面的思想正相一致。
更进一步地,古代凡以五为一组的事物,都可配称五行。例如:
在这种五行观念的影响下,“五”变成了中国古代数字中最具有神秘性的数字之一。前面表中以五为纪的事物,均来自秦汉典籍中。但这只不过是古代典籍中以五为数的无数名称中很小的一部分。由此一例,也就可以看出五行观念以及对“五”这一神秘数字的迷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影响是何等之深了。
【附记】
我近期的研究发现,《九歌》中的十神系统,与五方帝五佐神有深刻对应关系。详论见《九歌十神奥秘的揭破》一文。并可参看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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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 屈原《九章?惜诵》:“令五帝以折中”,亦有五帝一词。
② 丁山《中国古代宗教神话考》页48。
③ 郭沫若《卜辞通纂》页82。
④ 说见《甲骨文字释林》页123。
⑤ 《左传襄二十六年》杜预注:“夷,伤也。”《荀子?君子》杨倞注:“夷,灭也。”
⑥ 西王母司天之五厉及刑残。《淮南子?地形训》亦说“西方有刑残之尸。”天、残,叠韵相通。
⑦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汤斩桀使之亦成为无头鬼:“有人无首,挥戈厉主,名曰夏耕(刑)之尸。故成汤伐桀于章山,克之,斩耕[刑]厥前。”
⑧ 《史学月刊》1984年笫6期郑慧生文。
⑨ 见丁著《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第68页。
⑩ 见《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3辑第70页。
⑪据朱芳圃《殷周文字释丛》。
⑫据《淮南子》的说法,炎帝祝融本来就是同一人:“南方之极,赤帝祝融所司者。”(《时则训》)高诱注:“赤帝,炎帝。少典之子,号为神农,南方火德之帝也。”
⑬ 详论请参拙作《重论五行说起源问题》,刊于《学习与探索》1985年地1期。(见本书附录)
⑭《荀子?非十二子》:“接往旧造说,谓之五行。”注:“五行,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
(原载《诸神的起源》,何新著,三联书店,1986年版。编校/配图:黄世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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