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麦华嵩 Vincent Mak(剑桥大学商学院副教授)
事情缘于和一位朋友的闲聊。朋友是个经验丰富的管理者, 养了一只小狗,很能体会狗对主人的深厚感情。之前读过一些报道,说科学家以实验证明动物是有感情的,他很是不解:“这些也要证明的吗?”在他看来,工业革命之前,连农夫都知道,一头牛一匹马都是有感情的,要它们替你工作,就不能将其当作机械死物看待。但到了近两百年,动物却成为科学实验的对象,仿佛一具具精密的机器,以致证明它们有感情,如同证明机器有感情一样,是重大发现。
朋友的见解,让我想起人类文明中的一些大变。工业革命和技术的进步,令一切量化,也令一切变作死寂的数字与物理作用。人与人、企业与企业之间,都以薪水、业绩、盈利定义成功,大家想的都是如何提升生产力数据。于是,不要说动物,就连人,在企业管理科学化的趋势之下,仿佛都变为齿轮和输送带,社会渐渐变得冷漠、灰暗,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繁荣。
然而,单以促进生产力的目的来说,将人看作机器,也十分错误。当管理者一味追求量化与极佳化时,就很容易落入一个巢臼,以为员工都是棋子,一点薄利当头就可以任意摆布。结果当然不是如此,因为人都是会自己思考和有自我追求的,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虽然,很不幸地,我们仍常常见到生活艰难下不少人为五斗米的牺牲,但至少他们都是有所抗拒的,而抗拒会损害到他们的投入和贡献。
另一方面,近代主流西方经济学对于被管理的人,不将其看作机械,而是看作鲨鱼。你要令“鲨鱼”给你好处,就必先给他们好处,并与他们签下不可违逆的协议,让其为了利益而和你合作,为你卖命,最后大家依照协议各分一杯羹。即是说,从企业到社会的人类世界,都是你吃我、我吃你的丛林,一切和平繁盛的表象,都是利益的制衡。这样一来,人还有感情吗?或许是有的,不过都只限于得到自利的亢奋和失去自利的恼怒;此外,就都是经济棋局中极度精密的策略较量。
如此看人性,其实十分悲观。所谓“经济人”,虽然比所有动物以至大部分人类都要聪明,但更像是一部机器──一部被编写成以自利为一切行动目的的人工智能机器。然而,很多经济学及管理科学的理论,对于如何驱策员工的创见,都是以这种半人半超级计算机为仿真基础的。也不得不指出,“经济人”作为一个假设,并非极端脱离现实。现实中的管理者都会明白,人并不是完全自利为先的超级计算机,但也会受自利驱动,为自利而计算;“诱之以利”的管理哲学,也会有一些效果。我在中国香港地区长大,社会上常见的拜金、向钱看,以及私利先行的短视,我自小都感受到。不过,在外国生活一段日子后,我的结论是:外国人其实也差不多,只是不会表达得这么直白,通常会看得远一点,明白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有时,自私也源自外在的生活压力,如果你不自私,别人自私的话,你就很容易吃亏。这是著名的“囚徒两难”(Prisoners’Dilemma)的现实境况:囚徒本来都不是出卖兄弟的没义气家伙,但指证兄弟能令自己减刑,诱惑很大,要是兄弟受不住利诱出卖自己就更糟糕。为了不想被出卖,就得先下手为强。结果是宁我负天下人,莫天下人负我,一个令人互相残害的可怕终局,也是不容忽视的人性悲剧。
不过,即使是囚徒两难,也锁不住不少人超越自利的灵性追求。人除了物质利益,也会重视社会、理想、道德方面的价值,而一个管理者能否引导员工对这些价值的向往,令他们为企业努力,就是纯粹自利计算之外的管理大目标。除了“诱之以利”,古人也有“动之以情”的话。人是有感情的──科学家真的不用证实这一点了──也可以为了感情而放下自利。
吊诡的是,你越是以一种态度对待别人,别人就越会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你。一个管理者如果光靠利益拢络人心,以精密的经济杠杆驱使员工工作,员工也只会当你是经济博弈中筹码较多的一个对手──对,员工只会当你是对手,暂时联合一起生财的对手。无论得来的经济效益有多大,都只会令机构变作一个竞技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暂时的同谋。
反之,当你不把员工看成经济自利个体,员工也不会将你当作有条件地派钱的财源。你要是有感情地对待员工,不介意牺牲一点实利,或只是多说几句真诚的好话,员工也更有可能在工作上多投入一些,也多一些诚挚。如此下去,企业机构不再是冰冷的自利制衡,而是自我利益与大众利益一致的共同体。这样说好像很理想化,但真正划时代企业的管理原则,都应能令员工的工作追求超越金钱。要企业有大成功,就必先不将短暂的盈利放在心上。
说着说着,竟联想到春秋战国时代“性恶”“性善”的争论,或是“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的杨朱与“摩顶放踵”的墨子的两派激辩。我并不特别支持某一方:正如先前所说,人家以利量你或是以情报你,决定于你之前怎么对人家。这吊诡之处,是它根本没有既定的结论:管理者想得到什么答案,在于自己怎么起题在先。
“远见”能否决定公司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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