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抄清王澍论书賸语十帧

古人学书皆有师传,密相指授。余学之五十余年,不过师心探索,然古人之旨可得而窥。又年来纵意模古,心所通会,往往条书纸尾,检括合者并录成卷,名曰《论书剩语》,附见卷末,期以就正有道云尔。

执笔欲死,运臂欲活;指欲死,腕欲活。五指相次如螺之旋,紧捻密持,不通一缝,则五指死而臂斯活;管欲碎,而笔乃劲矣。

作蝇头书,须平悬肘高提笔,乃能宽展匠意。字渐大,则手须渐低。若至擘窠大书,则须是五指紧撮笔头,手既低而臂乃高,然后腕力沉劲,指挥如意。若执笔一高,则运腕无力,作书不浮滑便拖沓。学欧须悬腕,学褚须悬肘;学颜须内钩,学柳须外捩。

世人多以捻笔端正为中锋,此柳诚悬所谓“笔正”,非中锋也。所谓中锋者,谓运笔在笔画之中,平侧偃仰唯意所使,及其即定也,端若引绳,如此则笔锋不倚上下,不偏左右,乃能八面出锋。笔至八面出锋,斯施无不当矣。至以秃颖为中锋,只好隔壁听。

又世人多目秃颖为中锋,非也。历观唐、宋碑刻,无不芒铩铦利,未有以秃颖为工者。所谓藏锋,即是中锋,正谓锋藏画中耳。徐常侍作书,对日照之中有黑线,此可悟藏锋之妙。

如锥画沙”,“如印印泥”,世以此语举似沉着,非也。此正中锋之谓。解者以此悟中锋,思过半矣。笔折乃圆,圆乃劲。“劲如铁”、“软如绵”,须知不是两语。“圆中规”、“方中矩”,须知不是两笔。使尽气力,至于沉劲入骨,笔乃能和;和则不刚不柔,变化斯出。故知和者,沉着之至,非软缓之谓;变化者,和适之至,非纵逸之谓。

结体欲紧,用笔欲宽,一顿一挫,能取能舍,有何不到古人处?解得顿挫,斯能跌荡。指如悬槌,笔如死蚓,岂有是处?“古钗脚”不如“屋漏痕”,“屋漏痕”不如“百岁古藤”,以其渐近自然。颜鲁公“古钗脚”、“屋漏痕”只是自然。董文敏谓是藏锋,门外汉语。“钗脚”、“漏痕”之妙,从生入,从熟出。

束腾天潜渊之势于毫忽之间,乃能纵横潇洒。不主故常,自成变化。然正须笔笔从规矩中出,深谨之至,奇荡自生,故知“奇”、“正”两端,实唯一局。以正为奇,故无奇不法;以收为纵,故无纵不擒;以虚为实,故断处皆连;以背为向,故连处皆断。学至解得连处解断,正正奇奇,无妙不臻矣。

以拔山举鼎之力为舞女插花,乃道得个“和”字。杜元凯言: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至此乃是“和”处。

能用拙,乃得巧;能用柔,乃得刚。用笔沉劲,姿态乃出。须是字外用笔,大力回旋,空际盘绕如游丝、如飞龙,空然一落,去来无迹,斯能于字外出力,而向背往来,不可端倪矣。隔笔取势,空际用笔,此不传之妙。南唐后主“拨镫法”,解者殊鲜,所谓“拨镫”者,逆笔也。笔尖向里则全势皆逆,无浮滑之病矣。学者试拨灯火,可悟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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