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景云里寓所
就愣着神儿
文 | 程小莹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儿时,读这样的文字,并不觉着好,就认得,这便是冬天。现在,隔了无数个冬天,回述这样的文字,楞着神儿,那是两个时代的冬天——孩提时代的冬天,冷;鲁迅时代的冬天,还要冷。
太阳很好,课堂里,我的一排座位移到了靠窗的位子,朝南,阳光下可以看见尘埃飞扬。回暖使手上的冻疮开始发痒。那个年代的少年每年冬天总要生冻疮,长在差不多的部位,到现在,我看到那些冻疮疤痕,总是愣着神儿。
空气是清冽冽的,少有温润。天色暗得早,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就在窗前。“微风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还是想到鲁迅的文字。早早洗了脚,用烫水,脚皮泛红,冻疮就像两朵小花一样,红得嫩相。快点穿上袜子,坐到台子边上,戴着半截头的、露出手指的手套写字,心里边在算计着放寒假过年的日子。
鲁迅先生,常常让我在每年冬天的时候,愣着神儿。
鲁迅生前最后一处寓所――上海虹口区山阴路132弄9号(原大陆新村9号)
我有个亲戚也在大陆新村,是27号。儿时,去走亲戚,到了这里,总觉得是要去拜见鲁迅先生,总觉得就像到了鲁迅先生的家一样,一种景仰与神圣。
大陆新村是一群红砖红瓦砖木结构的三层新式里弄房屋。故居底层前间是客厅,西墙放有书橱和瞿秋白留赠的书桌。后间是餐室,狭小而简朴。二楼的前间是鲁迅的卧室兼书房。东面是张铁床,沿西墙放着大衣柜、茶几、藤椅等。南窗糊着彩色玻璃纸,窗下是书桌,桌上放着文具等。窗边壁上的日历维持着原状:民国25年10月19日,镜台上的闹钟指针停在凌晨5时25分,显示着先生逝世的日期和时间。距今八十年。
这里的讲解员带游客参观,总是将人带到9号门口,自己拿钥匙打开门,就好像引领客人到自己家里一样。有一种亲近感。先看到客厅,吃饭的地方,中间有屏风隔断的,碗橱里放着很多日式的餐具,讲解员说,这是内山完造从前跟鲁迅家经常走动,互送吃食后留下的。感觉这真的很生活。
“上海越界筑路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热闹了,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这是去年夏天所没有的。”(鲁迅《上海的儿童》)1933年9月,鲁迅是这样描述“北四川路一带”的,可以看出,那时的鲁迅还是有点好心情的。郁达夫夫人说起当年鲁迅在虹口的日常生活,也认识“这三个寓所都在东区,我们则在沪西,相距很远,但毕竟交通尚便,搭1路有轨电车即到。景云里是一条石库门弄堂,大陆新村9号是一幢单开间的三层洋房,也很普通,底层为会客室,里边放有周海婴的玩具,二楼为卧室和书房,三楼为客房。”
鲁迅和许广平的双人床是黑色的旧式铁床。两头有四根铁杆,可以撑蚊帐,前面两根铁杆上挂着一长条绣花的“帐沿”。这是用十字布制的,绣花的是许广平。郁达夫夫人回忆道:“鲁迅问我绣得好不好,我连说:‘很好、很好。’这倒不是溢美之词,她确是绣的十分灵巧生动。”在这里,总会想到鲁迅先生在文章里提到的某一个细节,如看到晒台,就想起先生的文章中说到他有时和许广平拌嘴赌气抱着海婴到晒台上睡觉的事情。晒台在北面。大家就去看晒台,一边遥想当年先生抱着孩子在晒台上的样子。就愣着神儿。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无题》)这是1934年5月30日,先生在这里发出的声音。在晒台上,放眼望去,前面是距离很近的相似的房子,先生就在这里连着他的浩茫的心事,并于无声处听得惊雷。
在这里,先生还给他的母亲写了48封书信,多为介绍自己、广平以及海婴在上海的生活和身体状况,尤其说了许多小海婴的成长经历和上学情况,舐犊之情充满了字里行间。1936年7月6日,先生在书信里写到:“海婴已以第一名在幼稚园毕业,其实亦不过‘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而已’。”文字俏皮而亲切。从这一时期的书信中也可以看到,先生的身体大不如前,但他还一直在信中宽慰母亲。
冯雪峰一家和鲁迅一家
在先生去世的前两天,即10月17日,鲁迅在给曹靖华的信中还说,“此病岁纠缠,但在我之年龄,已不危险,终当有痊可之一日,请勿念为要。”可见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一日,先生在日记中还记到“往内山书店”,但在18日给内山的日文信中已觉出不好,拜托内山给须藤打电话速来看一下。其实在9月5日,先生似乎就已有预感,并交代自己的后事,其中就有“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鲁迅:《死》)
“山阴”是绍兴古县名,是先生的故乡。山阴路就这样与先生联系起来,也与我的孩提时代、青春生活、文学启蒙关联着。
在文学的高点看上海,可以看到一个很坚实的背影;曾经在旧上海彷徨和呐喊,是一面旗帜……
从中学生开始,那时候,我们吃过早饭——泡饭,大饼油条,“多乎哉?不多也。”在课堂里直坐到日高中天,饿瘪了肚皮,其中的功课忘记了,惟有鲁迅的文字,记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终于松了口气。下课的铃声响了。
许多年过去了,鲁迅的文字已融入我的生活。总是要寻觅鲁迅的踪迹,像歇歇就要回到一所学堂,回到一个家,想起先生带我去见识人生的那个遥远的黄昏……这就是我心目中青春的鲁迅。
青春是我读书的光阴。青春是我长见识的辰光。青春有我的鲁迅先生。青春期的日子里,总也绕不开鲁迅。
先生让我感受着上海,在那时,便培养起我最初的伤感,像是这个城市里一类特别的学龄男子。“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鲁迅:《孔已己》)那好像便是在说我。我常常有这样的感受。那时候的我,骨瘦如柴的体格,甚至还有过气胸的病史。我现在觉得,便是这些呼吸道与肺胸的不良症状,让我在那时,颇容易地走近了鲁迅。还有,便是年轻时候那些个深夜,精神特别亢奋,点起香烟的时候,便想到鲁迅的事儿,翻来覆去读几本鲁迅的书,一些句子——“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还是在冬天,在虹口,白昼出奇的短,夜里便多了读书写字的辰光。“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在虹口,鲁迅似乎从来没有困觉的辰光,瞌睡也没有。“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从此,我便晓得了深刻。
这便是我青春的日子。时间失却了意义,语言似疲惫了,眼睛里看到的,都在变老,还咳嗽,骨头倒是越来越硬;奋力地散着微光,像冬天里的日头。鲁迅带着我,似旅人匆匆地赶着路。据说他穿黑色胶鞋。比较酷。
日落西天,暮色四起,天也就黑了。在那时,没有什么娱乐,城市沉入一片静谧之中,“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叫。”“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婉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下了一天的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一切是死一般的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这些句子像是鲁迅专门在深夜为抽烟的男人准备的。他自己也是在深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抽着烟弄出来的。咳嗽着。这使我觉得,住在虹口,到了夜里,就可以写小说了。那时候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一个人只要夜里睡不着,便可以写小说了。就开始写小说。
鲁迅与青年作家
先生还告诉了我许多快乐。春天里。“这一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的。”我不知道,这“罗汉豆”是否就是小豌豆。每年春天,我都买来小豌豆,当偷来的“六一公公”的罗汉豆来吃。小菜场里买来,煮一大锅,滗了水,洒了盐,连锅端,翻上几翻;一边吃,一边就念叨着——“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许多个夜晚,我在心里默念着鲁迅的文句,外出,归来。去虹口公园,看鲁迅先生,每一次行走,总会有所收获。我心满意足地离开,将一本书卷起来握在手中。那书卷在握的感觉让人想到书卷气。对于男人来说,那是个“美誉”,从形象到内在。我为此去虹口公园走的时候总把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这符合人们心目中的读书人的形象……我的青春少年时光里,以自己习惯的姿势,跟着先生漫无目的地观望,随想,有一些东西一闪一闪。我有一度缠绵于想象,在那些细节的杂乱和分解之中,某种东西在记忆里持久,犹如一座桥;它时常在夏季生命露裸于户外的时候,架在一片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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