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当年在苏州买下首套房,用了一笔稿费……

01

有一天,我进城看城里整治河道,顺道走过青石弄,想起苏州青石弄5号,从前是叶圣陶先生的房子。久违了。今天正好路过,顺便去看看。

说“回头”,当时的感觉好比走在路上,与一个人擦肩而过;心里一动,回头看,看他的背影……

方才看河道的时候,我还在想,前几天,这些河道的面上像往常一样漂着一些垃圾;听说明天有检查,这里的河面一夜之间干净起来。但是过些日子,情况还是照样像往常一样。本地人,已经习惯了,特别精通看河道行船。比如说“整治”,像一条大船,从上游下来横冲直撞;下游的小船,与这些大船是碰不得的。过去,在苏州城里的河道上行来行去的船,一般不大;船家行船比较放松、悠闲,“难得糊涂”。一旦迎面看见大船,或者是不得不将船驶入太湖、石湖,船家自然有十二分的警惕。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关于船的文章,是叶圣陶先生写的《三种船》,其中有一段文字现在还能背出来:

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到进了石湖的时候,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

叶圣陶先生是苏州人。在苏州城里,河道纵横。他从小在河道边行走,在河道边读书,一直读到草桥中学毕业;后来应邀去吴县甪直水乡教书,经常坐船往返于城乡之间。想来日久天长,他对苏州的河道颇有洞察,得之于心,且将“意会”输入血液,日后处事行文,可见他曾经描述的地方特色:

他们的摇船技术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成功的,所以长处在于小心谨慎,船与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那就不成话了。他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如果真个遇到大风,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回复你,今天去不成。

我一边走一边想,走神了;心思像河道里的水,流进青石弄。猛一抬头,眼前就是青石弄5号。

大门敞开。独门独院。眼下归公家使用。公办的《苏州杂志》社,记得是一九八八年搬进去的,在这里办公有多少年头了?一九八八年之前,这里有人家居住,住了几十年。说青石弄5号是叶圣陶先生的故居,从一九三五年秋天到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一日,叶圣陶一家在此居住了“搭头三年”,实际才两年光景。

02

我想象有一天晚上,叶圣陶先生坐在灯下,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这是一张很干净的纸。他在纸上写阿拉伯数字。数字,数字加数字等于一个数字。他慢慢地抬起头来,说:“够了。我看够了。”

当年叶圣陶先生教书、写作,积累了一笔版税和稿费,从上海跑到苏州,买下这“八分地皮”,把一家老小从上海“丛墓似的人间”,迁回到“人间天堂”苏州。原来是打定主意在这里永久居留吧?未能如愿,说来话长。

收住胡思路。听门房问道:你找谁?”“

我不找谁。平日与《苏州杂志》没打过交道,陌陌生生,便如实道来:“我路过这里,看看。”

这一回是“门外汉”。站在门外看里面,看一个局部;心里想有一点遗憾也好,留下一点想头。

话是这么说,但是心窝里的小鸟耐不住寂寞,眼睛一眨,打一下翅膀飞进了庭园——一幅常青画框,除了树还是树。小鸟恋树,刚刚飞到石榴树上歇脚,又急着想去槐树、红梅、海棠、广玉兰;叶圣陶先生过去从事“天井里的种植”。今日一方庭院几棵树,半架葡萄滴翠。

安顿在青石弄5号,叶圣陶先生就在家里办公了。他每月去一趟上海,逗留一周,处理开明书店编辑事务。前台是上海,后园在苏州。苏东坡游杭州西湖的时候,说:“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青石弄5号是颇中人意的“长闲”之处,但是命中说“暂闲”,仿佛叶圣陶早期的童话,一闪而过。

我想,该出走时,就出走。

叶圣陶先生年轻的时候,就不善与人谈吐,“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他著有《抗战周年随笔》,有文记载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一日带全家弃家出走:

那天走出家屋,几时再回来是未可预料的,也许回来时屋已被炸被烧了,可是当时我自己省察,并没有什么依恋爱惜之感。

叶圣陶先生到达重庆后,上海的亲友写信告诉他,“青石弄的房子没有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掉。”他写回信给夏丏尊先生,说“青石弄小屋存毁无殊,芳春未挽,惟有永别。”

叶圣陶先生后来知道,有一个姓朱的汪伪政府小政客占据了他的房子。他又写信给王伯祥先生,说“青石弄小屋不曾炸掉,反而多一累赘。”因此颇有感觉“真悔多此一举。”

时隔一个甲子之后,后人若有兴趣解读叶圣陶先生留下来的这些文字,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我想,大概有一个通感:叶圣陶先生对青石弄5号的感情,及时节制。我甚至假设,先生天生有超前的政治敏感。苏州人的政治敏感,通常比较含蓄,低调。叶圣陶不像丰子恺那样大动感情抒发《还我缘缘堂》。苏州的私家庭园,无非是“朝来开窗面庭园,手栽一一娱心目。”若是一个人处在“国将不国”的时代,即便是还你一个“像梦境一般如诗如画”的家,你安逸得了吗?更何况自己的家,已经被一个不三不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汪伪小政客蹲过了。叶圣陶先生有两句口头禅:这个弄不大清楚了。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

抗战胜利了。叶圣陶一家老小坐木船顺长江东去,抵达上海;又在上海住了下来。

从此,叶圣陶先生再也没有把他的家迁回苏州。其实,那个姓朱的汪伪小政客已经逃走了。青石弄5号空在苏州。

一九四九年中国共产党执政,建国。建国以后,叶圣陶先生到北京去了。他在北京城里“行船”,教苏州船家自叹弗如。而“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就没的比了。

建国初期,胡风先生驾小船与迎面顺流直下的大船碰撞,碰撞之后还要站直了理论一番。胡风先生是“胡风”。

叶圣陶先生行船的技术高了。当然,“高与低”要有一个时空界定。比如说“文化大革命”时期,冯友兰先生在“老之将至”的时候,顺大潮流行船,他当时的“命好”与陈寅恪先生的“命苦”,是一上一下。不过,后人想来更敬重陈寅恪先生的独立人格吧?

我回过头来看,叶圣陶先生行船之“高”,是苏州人的悟性和利器,琢磨一下,或许比那个“庖丁解牛”略高。

03

民国十九年七月,朱自清先生在北平清华园写了一篇文章《我所见的叶圣陶》,说民国十年秋天,刘延陵介绍他去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教书。到了那里,刘延陵说起叶圣陶也在这儿,此人是“一位老先生哩!”与叶圣陶见面之后,朱自清先生写道:

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是那朴实的服饰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

据叶圣陶的儿子叶至诚回忆:建国以后,他父亲到了北京。只是在南下经过苏州的时候,走进青石弄,在门外看看,或者是敲门进去;青石弄5号已经住了人家,他在园子里走一走,看一看:久违了,“只见得那房子日渐衰老。”

叶圣陶先生曾经写信给儿子,说他决不要保存什么“故居”,现在的“故居”多得叫人生厌了。

叶圣陶先生晚年革去“门面张”,避掉“叫人生厌”的虚设,以免在天之灵又“真悔多此一举”。

我从青石弄走出来,向苏州悬桥巷走去。

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叶圣陶出生在悬桥巷。这是一条静静的小巷,地处苏州古城城东沿河道。

叶圣陶小时候,名绍钧、字秉臣,后来改名圣陶。他上草桥中学的时候,他家搬到濂溪坊10号。这一带是苏州古城城东进出城门的水路要道。

这一天,我在河道边行走,看河道上行来行去的船。我感觉叶圣陶先生正沿着河道行过来,我们擦肩而过。

原载于2018年5月13日《姑苏晚报》A13

作者:冯三羊 手绘图:陶开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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