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音乐·沈从文
文 | 李辉
1923年沈从文前往北京
这是色彩与声音的世界。这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代表作之一《边城》中的一段描写。作家像一个高明的画家,用带有色彩的词语,描绘好一幅夏日图景;他又像一个巧于安排乐音的音乐家,在生气勃勃的田园画里,又糅进自然动听的音响。读来,确让人感到沈从文的文字,有不同凡响的魅力。
1982年回到故乡凤凰的沈从文张兆和夫妇与大家合影。后排右边为黄永玉、梅溪夫妇
1982年沈从文回故乡,与傩戏艺人聊天
以写小说著称的沈从文,和画、音乐,倒真有密切联系。
沈从文爱画,尤爱中国风格的山水画、人物画,曾收藏过不少古代珍品。在现代文坛,会绘画的作家不乏其人,但像沈从文那样精于古画真伪鉴别的,大概寥寥无几。
沈从文的书房兼卧室里,三面都竖着高高的书架,搁放的书籍,除文学作品外,最多的要算古文物画集了。谈起古书画,他总像一位母亲谈起自己心爱的孩子那样一往情深。
早在四十年代,沈从文就在创作之余,对中国古代书画有了研究。展子虔《游春图》,过去人们都认为是隋代的作品。沈从文仔细考证后,大胆作出结论,认定为唐代的《游春山图》。
后来,沈从文专门研究中国古代服饰,这就更炼就他辨别古画真伪的本领。一次,我问他怎样辨别真伪。他说,一般人鉴定真伪,多是根据笔墨、印章的真假,他则是根据画面上人物的服饰、物件的模样来判断。
譬如说,有的画里的人物穿着是唐代的,可画面上有的物件却是唐代以后才有的,那就证明画不是唐代的,而是后人模仿的。一位才思敏捷、文笔如花的小说家,竟有如此广博知识,如此谨严细致的考证本领,真让人惊叹、钦佩!
沈从文懂画,爱画,以一个艺术家敏锐细腻的感受力欣赏画,更在作品中“绘画”。他有次告诉我:“我不会画画,可我想用文字在作品中画。”此话确可看作他的小说艺术的一个追求,也是他的经验之谈。在他的作品中,常常会看到他那颇为讲究的文字,绘出一幅幅人物画、山水画,淡雅质朴而有韵味。《边城》一开头,绘出这样一幅湘西山水图: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沈从文为《湘行书简》插图 (1)
沈从文为《湘行书简》插图 (2)
沈从文为《湘行书简》插图 (3)
沈从文为《湘行书简》插图 (4)
沈从文为《湘行书简》插图 (5)
沈从文为《湘行书简》插图 (6)
岳麓书社出版的沈从文小开本系列之《湘行集》
瞧,语言并不华美,却饶有韵味,活脱脱一幅中国风格的山水画。沈从文生平喜爱中国山水画,喜欢它的淡泊澹远的意境、简约而富含蕴的表现手法,这段描写,可见他深得其味。至于他的作品的艺术风格。同样与中国传统画的美学特征有承继关系。
音乐,似乎比画更神秘,它在人们心灵上产生的影响,往往难以用语言描述。喜爱音乐的人,对音乐会有各种不同的特点,可我从没有见到一个人像沈从文那样喜爱家乡民间音乐,也没有想到,民间音乐会在一个老人身上,产生一种奇妙的作用。
一九八四年春天,有一天我来到沈从文先生家。八十二岁的老人,患半身不遂已有一年。看上去,他很疲劳,可那常为人描述的善良的微笑,依然挂在布满皱纹的脸上,透过镜片看,那双不算大的眼睛,还显得灵活。
沈从文题赠 (1)
沈从文题赠 (2)
听说沈老喜爱音乐,我特地带去一盘新录下的音乐会实况的磁带,这是意大利著名民歌演唱家布鲁诺·文图里尼演唱的民歌。文图里尼是当代世界享有盛名的歌唱家,曾获过世界歌手奥斯卡奖,今年四月,他在北京民族宫的演出获得很大成功。
沈夫人打开了录音机。沈老坐在沙发上,右手平放在靠背,左手无力地搁在腿上。听着歌声,他的眼睛不时活泼地闪出喜悦的光。他欣赏文图里尼的音域广、富有表现力的演唱。他说:文图里尼的歌有淳朴的特点,民间气息很浓、很感人。
李辉听张兆和聊天
听完了文图里尼的歌,沈老很兴奋。好像他对中围音乐家很熟悉,他说中国的演员没有文图里尼唱得这么有味,这样感动的人。沈夫人对我说,沈老爱听萧邦、贝多芬的交响乐,更爱听他的家乡的民歌和民间戏曲,特别是一种叫“傩堂’的戏。
意大利著名民歌歌唱家文图里尼的节目单 (1)
意大利著名民歌歌唱家文图里尼的节目单 (2)
沈夫人刚说到这儿,一个令人难遗忘的场面出现了:沈老一听到“傩堂”两个字,突然咧开老太婆似的嘴巴,快乐地哭了,眼泪一会儿就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
沈夫人告诉我,每次提到“傩堂”戏的时候,沈老都是如此。说着,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精美的杂志,上面有一篇记述沈老和画家黄永玉回湘西家乡的生活。我看到了这么一段:
“业余艺人在黄永玉家的院子里,为我们清唱一种叫‘傩堂’戏的地方戏,最后一个节目叫《搬仙风》。由一个女艺人领唱,加上十多人的和声。《搬仙风》原是充满欢乐气氛的喜剧,但是那腔调却带着浓重的忧伤与苍凉,戏曲还没唱完,我发现沈老的眼泪,竟和着那激昂的音乐和高亢而沉郁的歌声,哭得更伤情。”
杂志上还附有几幅彩色照片,有一张就是沈老听“傩堂”戏落泪的照片。我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想到刚才那个场面,我仿佛从他身上感到一种什么东西,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我还是好奇地问起沈老。他说,小时候,他常和小伙伴们玩游戏,唱歌,后来就爱听民歌、地方戏,喜欢那些音乐中保留的原始的、淳朴的感情。现在,八十岁了,可一听见少时熟悉的音乐,他马上就想到家乡的山水,家乡的风俗,小时的生活。可为什么落泪,他,也说不清楚。
把笔触伸入湘西人们的心中,写出他们远离尘嚣的淳朴人性,又勾勒出山水的秀美,带有原始色彩的民俗,是沈从文小说的一大特色,也是常常引起争议的话题。人们会指责他不着力反映时代,把眼光瞥向过去,瞥向半开化的山村,这自然有一定理由。
可我常常想,沈从文为什么对民间淳朴的东西那么感兴趣.那么一往情深?从他对音乐的感受上,我似乎悟出了一点什么。八十多岁的人了,几十年来,时代在他生活中的烙印不可不说很深,可他却还是怀着一颗似乎未涉时世、充满天真纯洁的心,去感受音乐——特别是民间音乐。
这难道不就是他的艺术家个性?在这种个性影响下,他选择题材、塑造人物,并由此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过去,我们分析作家创作,对时代、社会的影响较为重视。而忽略艺术家个性、气质的影响。从沈从文身上,我们不是可以得到一点启发吗?
沈从文,爱画、懂画,创作也与画相联系,对于这一点,有些研究者曾经涉及到。香港学者司马长风说过:“沈从文的笔是彩笔,写出来的文章像画出来的画。画的是写意画,只几笔就点出韵味和神髓,轻妙而空灵。这本是中国文学艺术的宝贵传统。”音乐与沈从文创作的联系、似乎尚未有人论及。有次,沈从文对我说,他喜爱音乐,在作品中追求音乐的节奏。
沈从文书法(1)
沈从文书法(2)
沈从文书法(3)
最近翻看沈从文的《(看虹摘星录)后记》,其中一大段即是讲叙他以文字写“音乐’的探索,兹录出凑趣:
“我这本小书最好的读者,应当是批评家刘西渭先生和音乐家马思聪先生,他们或者能超越世俗所要求的伦理道德价值,从篇章中看到一种‘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胆尝试。因为在中国,这的确还是一种尝试。我对于音乐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不过一支小曲的进行以及它的发展过程,总觉得除用音符排比之外,或容许用文字如此或如彼试作处理。这其间没有乡愿的‘教训’,没有黠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点属于人性的真诚情感,浸透了矜持的忧郁和轻微疯狂,由此而发生种种冲突,这冲突表面平静内部却十分激烈,因之装饰人性的礼貌与文雅,和平或蕴藉,即如何在冲突中松弛其束缚,逐渐失去平衡,必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后,方可望重新得到平衡。时间流注,生命亦随之而动与变,作者与书中角色,二而一,或生命永远若有光辉的几个小故事,用作曲方法为这晦涩名词重作诠释。”
他的这些话,或许能启发人写出一篇有分量的论文《沈从文作品的音乐性》。真能如此,倒能给文学研究又吹进一阵清新的风。
《平和与不安分》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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