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读《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底本是庚辰本。因为印象太深，再看别的版本的异文，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说她“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我虽然没达到她的程度，也略得皮毛了。

有一处异文是宝玉被魔魇，大家都跑来了，薛蟠也很忙，要照顾母亲妹妹和小妾，“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第一次看到这段时气得几乎跳了起来，跟堂姐——她也是红迷——诉苦：这个版本肯定不可靠，曹雪芹怎么会让薛蟠看中林黛玉？就是让他看一眼，也是亵渎！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历历在目，因为当时实在是太愤慨。可是后来读得多了，发现这句话出自更可靠的版本，并且不止一个版本。才知道我最读的版本，是文革前后出版的，那才是比较不可靠的。可是对薛蟠看上林黛玉一事，还是耿耿于怀。

平心静气地说，林黛玉当然很美，但并不是雅俗共赏的美。鲁迅就说：“贾府的焦大是不爱林妹妹的”。宝钗一进贾府，“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大部分人认为宝钗的美丽胜过黛玉。所以老版电视剧选角非常恰当，陈晓旭胜在气质，单论姿色，确实不如扮演宝钗的张莉。

薛蟠是个至呆至俗的人。他对美的欣赏，是缺乏鉴赏、兼容并包的。就男风一方面，从柳湘莲到香怜玉爱到金荣，他全都喜欢，也曾为蒋玉菡吃过醋。但是一旦到手，就离生厌生烦不远了。警幻仙子所说的“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美男）供我片时之趣兴”的“皮肤滥淫之蠢物”，放到薛蟠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薛蟠的兴趣不能持久，但那是得到之后了。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对他而言，也是适用的。当初看中香菱，“这一看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是一年努力才得到的。

在宝玉生病的时候，薛蟠见到黛玉，一见生情。后来宝钗开玩笑，暗示薛姨妈有可能求娶黛玉为儿媳。宝钗虽然品格端方，并不是不开婚姻的玩笑，但多少是有点来历的，不会凭空胡说，那就真堕入下流了。

宝玉魔魇被一僧一道指点而愈，黛玉听说了念“阿弥陀佛”，宝钗就说：“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与二姐姐病了，又是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宝玉好了，阖家（除了赵姨娘）高兴，黛玉念佛是情理中事。但宝钗引出这一篇戏谑，并且马上联系到黛玉的婚姻上去，其实是她内心醋意的表现。我们只看到黛玉对宝钗吃醋，却看不到宝钗对黛玉的醋意。宝钗的醋意淡淡地飘了半本书，一直到“梦兆绛芸轩”才明白自己毫无指望，才有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彻底退出爱情的竞争，转而去跟黛玉做好闺蜜了。

做了好闺蜜之后，再拿黛玉的婚姻取笑，已经跟吃醋没有关系，而仅仅是亲密的戏谑。但按照一惯的性格，她不会无中生有。大概薛蟠的确跟薛姨妈提过想娶黛玉，也许还打过“饥荒”。

薛姨妈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在贾家住了这么多年，明摆着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孩子一大堆，她从来没想过给儿子定一个媳妇。不仅对迎探惜三春和湘黛不敢高攀，就是喜鸾四姐儿也从不过心。而岫烟出现，她就决定一定要娶回自己家来，给儿子不合适，就给侄子也好。

这样清醒的老太太，当然不会孟浪地要求黛玉嫁给臭名昭著的薛蟠。薛蟠虽然放纵，到母亲强硬起来，他也没办法。可是，接下来的推论，对林黛玉的一点爱意埋在心里，久久不散，到出门避羞做生意的时候，就顺路看上了夏金桂——真是这样吗？由黛玉移爱到夏金桂？

夏金桂跟黛玉有多少相似呢？长得漂亮，通文识字，大概也就这两点了。气质方面，岂止是不像，简直是天差地别、各趋极端，一个多愁善感、“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一个“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一个连北静王都当作“臭男人”看不上，一个“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一个动不动就被得罪“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了”，一个张嘴闭嘴“大老婆”“小老婆”……

虽然夏金桂具体表现是嫁过来以后才有的，但在娘家时气质不会不流露出来。就是薛蟠这样没有鉴赏力，也不可能不注意到。因为他看中黛玉，就不是“国色天香”，而是“风流婉转”。可是著名的薛大傻子，也许顾不到这么多。但仅凭美貌和识字，就断定金桂是黛玉的替身，就太武断了。

至少，薛蟠身边放着个香菱，也是美貌的。香菱学诗是薛蟠出门之后，可“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对诗的兴趣是久已有之的。如果薛蟠真的移爱，倒不如对香菱重新发生兴趣更方便合理些。

金桂嫁过来之后，从来没有写过一句诗、填过一句词。书中只说她“颇识得几个字”，至于“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作诗的人了”，只是香菱的一厢情愿而已。就是薛蟠自己，凭着跟黛玉的一面之缘，被其相貌气质深深打动是可能的，怎么就看出她能诗会文来了？听说来的？没有对心灵产生巨大震撼，只凭着道听途说，就千里迢迢去寻找替身，这薛蟠的痴情，岂不是更胜过宝玉了？

不分析人物和背景，只凭着只言片语就断章取义，非要把超逸的林妹妹和粗俗的呆霸王拉上关系，正是我当年最初的反应：太亵渎了！